许是皇家围猎时受了凉,北边的冬天又来得早,楚澜月在金乌校猎后,便隐隐约约的头疼与身体不适。
起初还能撑着去怀远堂听讲,后来终于是病倒了。
这里又不比沧澜,初见病兆时便能大张旗鼓命人准备药膳、药汤进补,直到病倒时汐玥才总算请到御医。
这病势倒也不猛烈,只是每夜发热约一时辰,白日里虽未发热,但也浑身绵软无力,只能歪在榻上,就算拿起书卷欲读,亦是眼冒金星难以聚焦。
过了三日,仍未见好,依旧留在静波轩静养。
许是金乌校猎之时萧翎的胜利引人注目,来慰问的人竟也不少,只是都被汐玥以担心传染病气、公主仍须静养为由谢了出去。
约莫是病后第五日,萨娅一连好几天都在午后过来探望,汐玥亦趁楚澜月服过药后,处理其他杂活,和萨娅的侍女戈雅一同前去沈总管处领份例的炭火。
虽是病中,因是见客,楚澜月倚在外厅的软榻上。
萨娅则挨着她坐在小凳上,不时为她掖掖身上的披毯,不时拿帕子为她擦着额头上的薄汗,嘴里小声哼唱着沙城联邦的歌谣。
时序入冬,但为了让病气散去,门是半敞的,忽然门被推开,一抹橘红的身影威严而入,萨娅漫不经意地一瞥,马上跪在地上向殷昭行礼。
听到动静,楚澜月睁眼,着急着也要起身行礼。
殷昭见状,立刻摆了摆手:还病着就免礼吧。
她顿了顿,才开口回答,语气绵软无力:谢殿下恩准,澜月见过殿下。
殷昭那双锐利的桃花眼这才仿佛注意到了跪着的萨娅,见她的小凳挨着软榻,瞇了瞇眼道:看来公主殿下人缘极好,病中也有人如此体贴,孤过来反而扰了两位清净。
楚澜月听了心头一跳,抬手欲拉萨娅,却在空中扑了空:萨娅妹妹,你先回去吧,我没事了。
殷昭轻笑一声,迳自在一旁的圈椅上坐下,顺道摆摆手要萨娅起身:不必,让她留着吧。
萨娅本就年幼,胆子又小,对于这位尊贵又傲气凛然的太子殿下一向是敬而远之。
一时有些局促,战战兢兢在小凳上坐下,自然不敢哼歌,只是绞着帕子。
殷昭坐在圈椅上,打量起她因病而略略苍白的脸孔;眉心微蹙,本就无波的双眼更少了几分灵动之气。他忽然冷声道:御医怎么说?
……吹风受凉,寒气侵扰。她轻声回应。
殷昭冷哼一声,眼神刮过她的脸:耳闻沧澜傍水,冬季虽少雪,但寒意更湿。怎么沧澜公主在我赤炎国就受寒了?
因是病中,她觉得眼底有些酸涩,但亦未发作,淡淡回答:澜月身体娇弱,易受寒气所侵。
萨娅握住她的手,轻声道:澜月姐姐,那日风是真大,摆上来的茶盏还没半刻钟就凉了……
殷昭单手支颊,眼神落在姐妹情深交握的手,没来由的心底有些烦躁:今日服药了?
是,才服过了。
晚些差人拿药方送到昭阳殿。服的都是什么药?都几日了还未见好。他的指节一下一下敲着圈椅的扶手。
楚澜月应了,刚巧这时汐玥已从沈珣处领了炭火和其他物什回来,看见殷昭,连忙下跪行礼,要给他看茶。
不了,孤无话要说了。他缓缓起身,头也不回踏出门外。都免礼吧。
当晚,楚澜月刚用完晚膳,在内厅里歪在软榻上。
外头忽然一阵嘈杂,但反正她也仍是绵软无力,便由着汐玥去处理。
汐玥的聪敏伶俐在沧澜时就已超龄,来到赤炎后更是令人另眼相看。
半晌,汐玥才进来禀报:太子殿下吩咐沈总管,早晚各送一桶热水来让公主洗浴暖身,还差人一同送来洗浴的药包,说是祛寒再好不过的方子。
此外,太子殿下请了另一位白御医明日来为公主把脉。
楚澜月愣愣听着,开口回应:知道了。
还有,这也是太子殿下送来的,公主小心烫手。汐玥将一个白银制的汤婆子轻轻放在楚澜月旁,那热度马上便隔着衣服的布料传了过来。
她将汤婆子拿起来搁在膝上,隔着锦垫,亦是一股暖意,在烧着炭火的房内,没多久便让她微微出汗。
她的手指抚过汤婆子上所刻的凤凰暗纹,忽然觉得这汤婆子虽然来得适时,但还是有些烫手,她却一时没有将它拿开。
又过了数日,楚澜月总算夜里不再发热,渐渐也一日比一日清醒,只是那冬日也一日比一日更冷。
是日前夜细细密密落了一夜的细雪,薄薄的雪霰绵延在树上、屋檐上、宫墙上,清冷得有些寂寥。
白御医建议她开始出外走动,于是这日她披上了烟灰色的斗篷,她小巧的脸被那圈丰厚的兔毛严实围住。
临走前,汐玥还往她手里塞了一个铜制手炉。
为免病得更重,她只打算在协和殿里走一圈。
未料想,她走到药圃时,竟看到沐风的身影。
他穿着松绿色的棉麻厚裾,外头罩着一件无袖的鹿皮背心,看上去并不保暖,他却好像对周身的寒意浑然未觉。
见过殿下。她先开口行礼,因大病初愈,久未多语,她的声音有点嘶哑。
沐风回过头,亦向她行礼:公主病可大好了?
几乎痊愈了,御医吩咐要多出外走动走动……咳……许是寒意,她忽然小小地呛咳起来,眼角的一抹嫣红愈加明显。
公主保重贵体。沐风淡淡地说。这冬与寒意,往往慑人,但更衬得白梅之香愈浓。
楚澜月会意,微笑道:殿下说得是,澜月看那榕树也未因冬天倒下。
公主果真是聪明人。
沐风蹲在那略显萧瑟的药圃边,拾起一根木棍轻轻拨弄起积雪与泥土,没多久便将一块饱满细长的块根握在手里。
这天门冬亦不畏寒,且能润肺养心,最适大病初愈、心神不宁之人。
楚澜月凑近了一些,细细看着他手里的药材。
他站起身,将天门冬递给了她,然后又道:虽是冬日,猛火亦须留心。火能暖身,亦能焚身。
澜月明白。她垂眸称是,将天门雪握在掌心,泥土的冰冷湿润贴着她的手。
当晚又下了一夜的大雪,次日却放晴了。
是日一早,卫珩便遣他最亲近的随从阿泽向殷绯华递去请帖。金乌校猎后,卫珩的邀约频率大增,殷绯华虽未完全接受,可也常欣然前往。
赤炎以红为贵,红梅因在雪中绽放而受人推崇。
是以御花园除了种有一整片的红梅林外,还有一处供人赏景的暖阁。
虽是卫珩主动相邀,但论理殷绯华仍是主人,因此她便定下午后未时相见,早早命了宫人前往布置。
绯华的大宫女之一映朱于是领了几名宫人仔细清扫,从殷绯华的金华宫里捧了上好的茶盏酒器前去,更吩咐厨子准备了几样精致的茶点、果脯。
卫珩着一身银灰锦袍,在午后的阳光下才映照出上面以同色丝线织就的雷纹,外头则罩一件灰白色的宽袖大氅,一条墨蓝色的腰带上系挂着表达他身分的玉珮。
他早了一刻钟抵达,映朱早布置完暖阁,候在里头。她见卫珩和阿泽抵达,连忙行礼并邀人入内。
卫某在门口静候公主。他温润一笑,似也不畏融雪的寒意,兀自伫立阁口。
天地间一片素白,总算那抹红色的身影袅袅婷婷走来,似一滴鲜血,也像一把红刃,将天地以她的步伐割开。
他的鼻尖一点红痕,出卖了他的早到。
卫王子久等了。
她一袭朱砂红的宫装长裙。
裙身是厚重的锦缎,上头用纤细的金线绣着无数朵迎雪绽放的寒梅,花蕊处用细小的米珠点缀,金光和珠光随着她走动便流转起来。
为了御寒,她还罩一件白狐绒毛的对襟大氅,颜色纯净得如同新雪,更衬得她内里的红裙如火,肌肤胜雪,朱唇似焰。
她未如其他贵女般执着手炉,双眼如火苗明亮,矜持的微笑却也明媚,走到了卫珩面前。
卫某并未久候。卫珩有礼地笑,笑如冬末融雪、春初暖阳。公主,请。
两人入内就座,软榻铺垫在火炉边。殷绯华的另一名宫女熔金为两人斟了金乌血珀,然后一一摆上精致的茶点。
雪景是一片一望无际的白,而被那雪覆盖的枝头上则有点点红梅,在冬阳下映照出微微的潋滟水光。
冬日的空气中有一种独有的纯净静谧,眼波流转中,似乎能看见阳光中的一丝浮光掠影。
殷绯华巧笑倩倩,涂着鲜红丹蔻的指捏着棋子,思忖着该如何落子。
她假意嗔道:卫王子的棋艺愈发好了,难怪太子哥哥总召殿下去昭阳殿下棋。
公主殿下谬赞,卫某下棋攻势总败给赤炎奇险棋法。卫珩抿一口果酒,颊上是微微的淡红色。
卫王子下棋总是滴水不漏。她的一双美目盼盼,忽然轻轻一眨,棋子落在了意想不到的一处;既能防御,又有欲攻之势。
卫珩看着棋盘,沉吟片刻,拱手道:卫某输了,酒醉竟看不出御敌之法。
卫王子说笑了。殷绯华纤长的手指拈起一块枣泥糕吃了。于她而言,下棋不过打发时间、寻个话头罢了,下与不下都好。
暖阁中暖意融融,情意是未能说破的绞缠。兑了牛乳的茶在炉上煨着,甜腻的味道荡漾开来,果酒带来的微醺令人忽然有着午后酣睡之欲。
公主殿下可有耳闻近日宫里盛传之事?卫珩的声音温润如玉,像是融雪。
殷绯华眼底闪过一丝嫌恶,她硬是娇俏笑道:人人都在议论那沧澜国的侍卫。
我瞧那沧澜国的侍卫倒是有几分蛮力,可惜终究是个奴才。
是将军之后又如何?
跟着他的主子在我赤炎国,也不过由他人掐着命脉。
她顿了顿,拿起酒盏欲喝却又放下,藏不住语气里的忿忿:他的主子平常看起来安安静静,但谁知她到底是耍了什么狐媚诱惑太子哥哥。
卫珩点点头,一脸专注:公主殿下说得亦非全无道理,只是俗话说『沉默是金』,沉默的人不比话多的人,许是有所提防较好。
她冷哼,但仍是应道:卫王子说得是。
卫某欣赏公主有话直说的性子。卫珩双目有神,望进她的眼底,说得诚恳。无论夸赞或抱怨,卫某都愿意倾听。
闻言,殷绯华双颊绯红,别过头去,噘起樱桃小嘴。
似是欲转移话题,又似是真心抱怨:卫王子可知?
皇后娘娘事事都偏袒太子哥哥,太子哥哥的势力早就如日中天了?
我母妃……
卫珩仍是笑意盈盈,眼底那幽微的亮光更胜冬日夕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