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天气在初雪过后却也仍是不甚稳定,气温微微回升了一些后,又骤然下降。
用过晚膳后,就已听得闷雷声,一时之间楚澜月还以为自己听错,但就寝前,那雷鸣与漫天大雨就已铺天盖地落了下来,将整个协和殿笼在雨幕雷响之中。
楚澜月并不讨厌雨天,沧澜比赤炎多雨,但沧澜的雨多是细而绵密的,即使海上雷雨,也几乎都是半个时辰后便能放晴。
而这晚夹杂雷鸣的暴雨,却一直下到了未时。
协和殿的宫苑在风雨中飘摇,雷声滚滚,闪电不时划破夜空。
楚澜月原本想等雨声稍歇再就寝,却一直等到坐在软榻上打起了瞌睡,又再次被一声轰然雷鸣惊醒。
同时她和汐玥都听到了外厅传来的敲门声。
因大雨而守在外厅内的萧翎亦早听到了。他不过迟疑片刻,便拿出紧急备用的锁匙将宫锁打开。
楚澜月急急来到外厅,将门拉开时,全身湿透的萨娅,带着哭腔扑到她怀里:澜月姐姐……
戈雅亦一脸又惊又惧,楚澜月见状,连忙要萧翎用屋里的小炉烧水,她和汐玥又翻出备用的巾帕供两人擦拭。
萨娅和戈雅到内室换下湿衣、用浸过热水的巾帕擦拭过身子后,众人围着炭炉取暖,烛火也特意多点了几盏。
萨娅被楚澜月用绒毯裹得密实,手捧一盏加了香料的安神茶,靠在楚澜月身上,楚澜月则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的背。
萨娅的鼻尖在大哭过后,还有些红。她吸吸鼻子,呐呐道:这味道和家乡喝的相去不远,就是多了一丝辛味。
楚澜月见她恢复精神,露出一丝自己也没发觉的微笑,手指轻轻拨开萨娅额前的发:喝得惯就好。
外头依然风雨飘摇,雷声大作。
不过有楚澜月在身侧,萨娅渐渐冷静下来,几乎忘记正是因为和沙漠迥异的大雨,才让她甘冒违反宵禁的风险而跑出听沙斋。
楚澜月看着她总算不再滴着水珠的头发,忽然有了主意:你不是说一直想绾沧澜国的发式吗?我来帮你吧!
汐玥取来了梳子和铜镜。
楚澜月想起小时候和儿时玩伴总是这样一边编发,一边唱着童谣。
于是她也轻轻地哼起了回忆里的歌谣。
纵然外头雷雨阵阵,一室之间竟因她的歌声幽静。
不过半晌,楚澜月的素手上下翻飞,指尖轻柔地拂过她的发丝之间。
她凭着记忆将萨娅发绑成了和平素相同的几股小辫子,只留下前额和两鬓的发。
然后将小辫子分成两股,向上盘绕,融合了沙城联邦和沧澜宫廷的发式、如灵蛇般的双环髻便完成了。
萨娅一瞬不瞬地盯着铜镜里自己的倒影,原本就乌黑的圆眼珠瞪得更圆了,闪闪发亮的眼神,比闪电还要清亮。
一夜总算安然度过。
隔日晨起,虽然云层仍是灰蒙一片,但雨天独有的潮湿味道已然退去,协和殿里又恢复死寂般的宁静,仿佛昨夜不过一场梦。
难得晏寝,在怀远堂听课时,楚澜月必须竭力才不在讲习的先生面前露出倦意,而萨娅则是频频打盹,课后还被先生留下抄书。
戈雅传话要楚澜月和汐玥先行回协和殿。楚澜月于是静波轩,拐过宫径,却见卫珩领着阿泽,站在几棵梅树下,望着一地落花。
见过殿下。卫珩先反应过来,朝她行了平礼。
楚澜月回礼后,两人一起往协和殿走去,汐玥和阿泽则远远地跟着两人。
一时无话,卫珩先开口道:昨夜大雨,公主的歌声虽非清晰可闻,但仍是动人。
楚澜月微微睁大了眼,停下脚步,带着戒备看着卫珩。
正因昨夜大雨,卫某才送了温热的甜汤去沈总管处,慰劳守夜辛苦。卫珩彷若未察,踏着悠悠的步子持续前行。
多谢卫王子费心。她收敛了眼神,但仍是有些迟疑,才慢慢跟上卫珩。
卫珩又开口道:公主殿下的侍卫真乃人中龙凤,有此良将在侧,殿下在赤炎国想必也能安心不少。太子殿下对萧侍卫也是青睐有加。
卫王子过誉了。萧翎不过是尽忠职守,能得太子殿下不弃,是他的福分,也是沧澜之幸。她说得滴水不漏,屏息等着卫珩的回应。
卫珩却话锋一转:……然正因锋芒如此,今后公主殿下的处境,怕是会更加艰难。
此话正中楚澜月自金乌校猎后多日的揣想,她的眉头染上忧色:卫王子深知至此,澜月应当如何自处?
自处?
公主殿下说笑了。
他目光闪烁,望向即将抵达的、协和殿华丽的屋顶。
在协和殿中,我们左不过都是皇帝陛下和太子殿下豢养的雀鸟罢了。
楚澜月内心微动。
萨娅年幼、沐风避世,一直以来,她见卫珩长袖善舞,周旋于权力中央外围,夹在殷昭和殷绯华的势力之中,以为他乐在其间。
然他这话说得真诚,她一时很想相信他。
如若殿下有兴致下棋,不妨寻卫某一道,共论棋谱。卫珩轻轻一抱拳,躬身行礼。今日和殿下聊天实是开怀,静待下次和殿下深谈的缘分。
夜里的昭阳殿望上去更加威严,屋檐廊廓的边缘融在清冷的夜却看起来没那么清晰,似乎笼在雾中。
萧翎只身一人,跟着殷昭的内侍来到了赤炎国太子的御书房。
书房内燃着上好的龙涎香,殷昭并未坐在主位,而是闲坐在一张棋盘前,手执着一枚白玉棋子似乎在思考,但也未抬眼看他,在萧翎踏进房里,还未行礼时,便开口:坐。
萧翎并未依言落座,而是在三步之遥跪下,垂首道:微臣不敢。
殷昭抬头看他,那双饱满的桃花眼在烛光摇曳下似乎亦有薄焰在烧。那日在场上,你的身手确实了得,比那些只会些花架子的禁军好多了。
谢太子殿下谬赞。他依旧垂着头,语气平淡。
殷昭手中的棋子啪一声落在棋盘上,打断了书房里各自暗涌的心思。
萧翎。
殷昭换了个语气,话语里已经没有了原先的随意。
你父亲是名勇猛的将军,烬海关一役奋勇抵御。
只可惜,他效忠的沧澜国保不住他,也保不住公主。
萧翎听得父亲和烬海关两词,身子微不可见地一震。
你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殷昭的声音清远,他勾着嘴唇描绘出一个无限光明的未来:跟着一个前途未卜的质子公主不觉得可惜吗?
留在赤炎国,留在孤身边。
孤可以给你一个将军的头衔,给你一支真正属于你的军队,让你去驰骋沙场,建功立业,光耀你萧家的门楣。
这份前程,远比做一个看不见未来的侍卫,要强上千百倍。
萧翎依然低垂着头,没有答腔,没有应声。
殿里陷入了长久的沉寂。
谢太子殿下厚爱。他一字一顿,铿锵有力的声音轻轻回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末将的父亲曾经多次教导,萧家的枪,是为守护而持。
烛火跳动,他映在墙上的影子,竟然也显得高大。
微臣的命,是那年于晶海关,遇见公主才得以延续。
他继续说着,用词是沦陷前的晶海关,而非受赤炎控制的烬海关。
从那时起,萧翎便不是萧翎,是守护沧澜公主的剑。
他深深叩首,语气和内容都同样决绝:殿下恩典,微臣……受不起。此生职责唯有保护公主,再无他想。
殷昭静静地看着伏在地上的萧翎,脸上再无原先自信的笑意。
他瞇眼,从那双黝黑的眸子里似乎流露出了一丝半点的惊讶、恼怒,以及……他所未能察觉的,对纯粹的忠诚的钦羡。
烛火又劈啪跳了几声,殷昭才从齿缝挤出一句话,语气冰冷:好一个『再无他想』。
他的锐眼再次聚焦在他伏跪的身上,最后才转开:孤记住了,你下去吧。
萧翎再次叩首,起身,转身离开,背影直挺如枪。
在萧翎踏出门外后,书房里又恢复了死寂。殷昭过了半晌才执起一枚黑子,重重按在棋盘上,发出一声脆响。
这时,言晖才从书房内间的屏风后头缓缓步出,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仿佛早就预料到事态的发展。
殷昭头也不抬,冷冷地道:这沉在沧澜水底的石头,还真是冥顽不灵。
言晖轻声笑道,细长的眼里却无多少笑意:能让殿下动气,看来这块石头,比预想中还坚硬。不过……也正因如此,才更有价值,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