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锋芒(下)

在众人的鼓噪声中,萧翎和雷烽都走到了演武场中央。

雷烽手握斩马刀,而萧翎并未选择长枪,只是拿了一根平凡无奇的白蜡木杆,连枪头也无,引来场边一阵窃窃耳语。

此外,雷烽身姿高大,萧翎外表清瘦,两人光是站在场上,就显得雷烽居于上风。

象征比试开始的锣声一响,雷烽仿佛看见猎物的猛兽,暴喝一声,第一刀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夹带万钧之势朝着萧翎的头顶斩下。

然而萧翎并未硬接这一击,他身子微微一侧,脚步一错,就如落叶如羽翮般避开了刀锋,沉静简洁的动作并不张扬,却翩然躲过,轻盈快速得几乎看不出他是如何躲过的。

而他手里的白蜡木杆也像一只海蛇,杆身轻轻绕了个弯便点在了雷烽的刀背上,令刀与木杆交错而过。

雷烽似是没料到他的攻势竟被轻轻避过,于是他脚下一蹬,再次朝萧翎劈砍而去。

然而这一次萧翎手上的木杆轻轻擦过了他的手背,使他的刀又偏离一寸,咚的一声颇有挑衅之意。

仿佛被激怒,雷烽接下来的刀法皆是发狠一般,是赤炎刀法独有的大开大合。

楚澜月微微倾身,一瞬不瞬盯着萧翎,她觉得自己所听到的除了场上木杆与重刀的相击外,就是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面对这般狂风暴雨的攻势,萧翎仿佛急流里逆流而上的一叶扁舟,无论那刀势如何挥砍而来,那劈斩如何如网落下,却都难以完全撼动他。

他无数次稳住步子,好整以暇面对新一波的攻势。

萧翎看似节节败退,仅守未攻,可是他的呼息未乱;而雷烽则似乎享受着这进攻的快意,表情狰狞,恨不得要将萧翎碎尸万段。

可,就在他又一次倾尽全力朝萧翎暴冲过去时,萧翎的木杆避开了他的刀,假意往他脚下一扫,却在逼近之时急急煞住,雷烽被唬了一跳,既想闪避,又欲踩稳,一个分神,便已露出破绽。

萧翎的眼神在那瞬间变得凛冽,他身形一沉,不再后退,反而冲向雷烽的刀尖。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咚一声沉响,萧翎手中的木杆以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击中了雷烽握刀的手腕。

雷烽只觉得一股劲道穿肤而入,几乎要震动骨头,整条手臂于是瞬间酸麻,逼得他松开拳头,那把百斤重的阔背刀匡当一声掉落在地。

他大惊失色,正要重新握刀,一边向后退去,萧翎却如闪电般近身,木杆在他的胸前点了三下。

雷烽还没反应过来时,只觉胸口一闷,气血翻涌,双腿一软便跪在了地上。

原本场上的喧嚣与鼓噪,在这般反转的情势下,全部都骤然平息。

唯有战鼓点了三下,宣示这场比试的结束。

雷烽双目混浊,似乎难以置信自己的落败。

他还呆愣在原地时,萧翎早已重新站直,严肃冷凝地看他,那对平时总是寂静无波的双眼此刻含着像是要将他燃烧殆尽的愤恨。

言晖依然面带微笑,只是那笑意的意欲难辨。

他轻咳一声,似是提醒,温润的嗓音再次响起,却是公事公办的无情:赤炎武者,必将履约。

来人,上茶。

一旁宫人早已备好一套精致的茶具,茶盏中已经盛好了上好的金乌血珀,他仰头,正好撞见御座上殷昭似笑非笑的神情。

一股寒意爬上了他的背,他深知,今天这头非磕不可。

从演武场到质子席不过百尺,但他的步伐沉重,像灌了铅似的。全场寂静无声,看他捧着茶盘,走到了楚澜月面前。

末将……一时失言,冒犯公主殿下,请殿下……责罚。

他在楚澜月座席面前三步的距离单膝跪下,每一字都用尽全身力气才堪堪从牙缝迸落而出。

众目睽睽、皇帝在上,文武百官在上,他国质子在前。他的屈辱与不甘,他人的同情与嘲笑,在演武场上交错,形成一种诡谲的气氛。

楚澜月并没有直接伸手去接那杯茶。

她安静地睁着那双如水潭般的杏眼,先是看向场上傲然而立的萧翎,两人相视,她流露出欣慰与赞赏的神情。

不过一瞬,她又重新看向雷烽手上的茶盏,呼吸数息才开口:雷将军言重了。

但她依然没有伸手。

今日是金乌校猎,是赤炎国盛典。

胜败乃兵家常事,刀剑无眼,言语间有些火气亦是难免。

她说得旁若无人,声音温温软软,却似乎都意有所指。

她微微侧头看了一演汐玥,汐玥会意,便接过那茶,捧在自己手里。

只是本宫不渴,便让汐玥代替本宫,受了这茶吧。

语音甫落,雷烽原本低垂的头蓦地抬起,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眼底的愤恨稍纵即逝,却也没有选择余地,叩头谢恩。

殷昭看着这出好戏,嘴角难以抑制地勾起一抹微笑。

他旋即朗声对仍站立在场上目睹这一切的萧翎道:好一个萧翎,武艺出众,亦有忠义之心。

来人,将孤收藏的『追风』赠予萧翎,后日围猎,孤要亲眼看看,萧家男儿是否配得这把名弓!

掌声与惊呼响起,萧翎在众人钦羡又惊艳的目光中,不卑不亢地行礼,接下那把名弓。

第二日的射艺竞逐,赤炎皇室的皇子皇女也都换上骑射服制预备下场。

太子殷昭、已被封为安王的大皇子殷赫、三皇子殷穆,四皇女殷绯华和小皇女殷若蓉皆在其列。

不过,其中最引人瞩目的莫过于太子殷昭和四皇女殷绯华了。

殷昭一身玄黑色的骑装,合身的剪裁勾勒出他常年习武而挺拔修长的身形,暗金色的丝线在领口、袖口和衣摆处绣着繁复的火焰图腾,背上则是一只象征皇室的金乌。

他手上一对黑曜石打磨而成的护腕,腰间一条牛皮腰带,长发以金冠高高束起;脚下则踩一双长筒马靴,走路的时候发出清脆的声响。

殷绯华身穿一袭橘红色猎装,在明艳的阳光下极为耀眼。

她的衣襟和袖口上皆用五彩金线绣着飞凤,凤尾一路蜿蜒至她的肩背。

腰上的皮质腰带则缀满红宝石。

下身是方便骑马的马裤,外面则罩着同色系的开叉裙裳,随着她的走动,既像火焰,亦像灼人的玫瑰花瓣。

几位赤炎勇士相继上场比试,有人延续前日的优异成绩,有人则失常饮恨,收获一场嘘声,确是几家欢乐几家愁。

大多数人其实并非真心怀有期待,而是带着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走进沐风上场,他的青衣朴素,连护腕也未戴,就缓缓走上场,拣了一把普通的长弓。

他试弓的目的似乎不在尝试弓是否衬手,只是为了迎合试弓的要求。

他搭弓的动作自然流畅,仿佛他平时所用的便是这把弓,每一次呼息和弓箭离弦都天衣无缝,浑然天成得让人觉得他似乎连风的流动都能看清。

然而,待他站在箭靶前,结果却让众人难以置信。

羽剑破空,命中箭靶。

八环。

又一箭离弓。

七环。

另一箭落下。

又是七环。

一连十箭,箭无虚发,全都稳稳落在靶上,却无一箭真正命中靶心,这结果惹来一些贵族子弟的窃笑,笑这位森林来的皇子基础扎实,却欠缺耐心或眼力。

沐风的表情平静无波,向御席上的皇帝行礼,便缓缓离场。

可楚澜月却看得仔细,他射箭时的眼神平静无波,姿态端正,手臂也奇稳无比──她不可置信地再瞅一眼沐风,忽然明白了他的刻意。

他分明是瞄准了靶心外的位子置的──他年纪尚轻,却有这般精准的控制力,令人佩服!

沐风悄然退下,场上的气氛却再次热烈起来,因为言晖朗声宣布,金乌校猎,射艺竞逐的夺彩正式展开!

宫人们早已将公主与贵女们亲手缝制的彩色锦囊高高悬挂在柳枝之上。

清风徐来,各色彩头便在空中晃荡,如同一树灿烂繁花。

言晖接着说道:窈窕淑女,勇士好逑。

夺彩非求胜负,只因倾心。

几位在前两轮比试中脱颖而出的青年将领率先上场,他们意气风发,接连射落了心仪贵女的彩头,引来阵阵掌声、喝彩与哄笑。

终于,轮到了锐金王国的王子卫珩。

他今日换上了一身鹅黄色的骑射劲装,更衬得他面如冠玉,气度从容。

他缓步上场,转身朝着四皇女殷绯华所在的席位,优雅地行了个揖礼。

殷绯华则仅仅露出了矜持的微笑回应。

众人早知卫王子对四皇女有意,此刻更是好奇,这位在昨日比试中崭露头角的留学王子,箭术是否也同样惊人?

万众瞩目之下,卫珩从容地取弓、搭箭。他的目标明确——正是柳树最高处,那枚由殷绯华亲手挂上的、绣着并蒂莲纹样的深紫色香囊。

全场瞬间屏息,只听一声清响,羽箭离弦,快如流光!

一道银光划过空中,那箭矢的目标,正是悬着香囊的那根纤细红绳!

红绳应声而断。

就在众人发出惊呼,以为香囊将要落地之时,卫珩已然收弓。

明明他动作极快,却又慢得好像能看清他眉眼间的笑意,不过一息之间,他已将那枚倾落半空的紫色香囊,接在了掌心。

他捧着香囊,缓步走到殷绯华的席前,再次躬身,双手呈上,微笑温润如玉:公主殿下,您的信物。

殷绯华脸上的矜持,终于融为一抹明艳灿笑。她并未接过香囊,笑逐颜开:卫王子的箭术,名不虚传。这份彩头,便交由你保管吧。

金乌校猎的第三日,亦是最后一日,数百名赤炎国的王公贵族与禁军勇士策马奔驰于王室苑囿之中。

阵阵狩猎的号角声响彻山林,猎物与猎人的追逐、生与死的搏斗、猛兽的怒号与猎狗的吠吼,全都回荡在这占地广大的皇家猎场之中。

萧翎受了殷昭赠予的弓,被分派在靠近皇家观礼台的小队里。

他并未刻意表现,只是适时在队友失准时补上致命一箭。

虽未强出头,但那致命一箭之精准亦引起同队的禁军队友不时侧目。

然而他也并未回应,只是频频回头,留意着正安坐在高台上、目光也跟随着自己的楚澜月身上。

变故发生,往往都是一瞬间的事。

忽然一头体型如同小山、足有半人高、黑鬃倒竖如钢的巨型野猪王,不知为何受了惊,亦不知从何而来,竟撞开了数名经验丰富的围猎士兵,双目赤红,朝着守卫最森严的皇家观礼台直冲而来!

贵女们见那头野猪气势汹汹、模样骇人,惊叫声此起彼落,纷纷起立欲往后头钻。

护卫在高台前的禁军虽早已反应过来,举起长枪欲将其制伏,但那野猪王皮糙肉厚,力大无比,竟如一块失控的巨石失速滚落而来,势不可挡!

萧翎的队伍离得最近,他毫不犹豫,立刻策马迎上。

他身侧的士兵纷纷放箭,但那些羽箭射在野猪王厚实的皮毛上,却近乎无用,而牠亦被这些弓箭激得更怒,凶性愈发。

一片混乱中,萧翎终于赶到,他取下追风,深吸一口气,瞬间便锁定了那头猛兽的身影。

弓开满月,箭在弦上,箭头瞄准了红眼突跳的猛兽的弱点──它的左眼。

不过一瞬,他偏过头,眼神落在紧握住汐玥双手的楚澜月身上,她的位子在高台侧边,暂时没有危险……念头方起,他正欲放箭,却已听得一声箭响破空。

那箭的来处是比萧翎更高、更远的山坡上,众人仿佛看见一道金色流光,后发先至,精准无误地从发狂野猪的左眼射入,从后脑穿出。

原先来势汹汹的野猪王,甚至还未来得及发出一声悲鸣,巨大的身躯就因惯性向前冲了数丈,最终颓然倒地。

殷昭一只手握缰绳,另一只手则握着华丽的角弓,气定神闲策马而近。

他仅仅瞥了一眼野猪的身体,然后便转身欲走,摆了摆手要人处理猎物,仿佛没听见场中迟了数息的、为他而起的、如雷鸣落下的欢呼。

萧翎放下弓,再次抬眼看楚澜月,看她又重新端坐,苍白的小脸是压抑过后、不欲人知的后怕。

他将弓重新背上,他一直都别无所求。他的职责是确保他的公主平安,他只要她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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