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在天地鸿蒙之初,有一条巨蛇名为乌洛波洛斯,它头尾相连,无生无死,循环往复。”
你和哈尔科在图书馆写作业。对方推过来一部典籍。
“羽蛇的起源学说论文?这家伙也是条蛇,或许能对你今天的魔药课作业有点帮助。”
你的目光停在那张占了一整页的插画上。
一条沉睡在海洋中的漆黑衔尾巨蛇。
无生无死。
掌握着死亡与轮回。
“真的存在这种魔法生物吗,哈尔科?”
“谁知道呢。”少年耸了耸肩,“传说整个世界只是乌洛波洛斯沉眠于世界之海时,小憩的一个梦。当它醒来时,整个世界便会湮灭,归于沉寂。——末日学派的主流观点。”
你托着腮,摇晃着羽毛笔,笑道:“你相信吗?这个世界只是一个,嗯,一个什么魔法生物,什么伟大的神祇的梦?”
“……”
“什么?”你没有听清。
哈尔科很快地垂了下眼睫,抬起时笑容灿烂。
“不。我不太相信。”他说,“因为梦境总是美好的,梦里不会有痛苦与遗憾。所有的不甘都能被改变。”
“所以你认为,是痛苦才能让人知晓,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不是梦?”
哈尔科隔着桌子握住你的手,他微笑道:“太过完美的梦境亦是如此。”
“为什么?”你好奇起来。
“太完美因此不真实,安娜。”哈尔科说,“世界上不会存在两片相同的叶子,只在梦中才有。”
“你比悲观的末日学派成员还悲观,”你打趣他说,“万一我这篇论文能拿A呢?”
“嗯……”哈尔科委婉地说,“那我就请你吃冰淇淋?”
“一言为定!”你立刻说。
“可可味?”
“牛奶味!”你一锤定音,“偶尔也要试试新口味!”
哈尔科露出笑容。
“……如果,我是说如果,”隔了半晌,哈尔科忽然抬起头,小声说,“如果这一切真的只是个梦,那么当乌洛波洛斯醒来时,所有人、所有生物、所有高山大海、日月星辰……全都湮灭,化为虚无,重新进入新的轮回。安娜,在梦醒之后,你还会记得我吗?”
你写完最后一个单词,咬着羽毛笔抬起脸,落入那双翠绿色的眼睛里。
你的脑袋已经被魔药课的论文被绕晕了。
“一定要来吗,我是说,那个没人喜欢的末日?”
“什么?”
“我不能对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做出保证,哈尔科。”你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手臂。
他怔了下,看起来有些失落。
“但是笨蛋吊车尾有笨蛋吊车尾的解决办法。”
哈尔科猛地望着你,眼睛亮起来。
“解决问题的源头,而不是等到问题发生再去思考如何处理它的后果。这听起来有些不讲理,不遵守逻辑思维是不是?”
“不,”他笑着说,“很有‘安娜式’的勇往直前。”
你对他微笑起来:“既然乌洛波洛斯醒来就会世界毁灭,那为什么不让他永远不要醒来呢?
“只要乌洛波洛斯一直做着浩瀚深邃的世界之梦,完美的梦中世界就永远存在。”
哈尔科说:“这就是邪恶的人类的解决方法?”
“你也是邪恶的人类好吗,哈尔科!”
哈尔科微笑道:“说不准我也是条巨蛇噢。”
“乌洛波洛斯吗?不要吧,书上说它头尾相连,嘴巴咬着尾巴,自己的排泄物就是食物,听起来有点恶心。”
哈尔科:“……”
你笑眯眯地托着腮,说:“末日学派成员太过悲观,只想着整天祈祷巨蛇长长久久安眠。祈祷有什么用?诺伯里大陆上那么多信徒每日对那些正神和邪神祈祷,献祭灵魂和财宝,也没有看到多少神迹诞生啊。如果是我,就用蜜糖与鞭子,让这条爱睡懒觉的巨蛇乖乖睡到天荒地老。”
“如果它不听你的呢?”
“若是它不听我的,那本魔法师也略懂些拳脚。”你对哈尔科晃了晃自己沙包大的拳头,咯咯笑起来。
你小心翼翼将羊皮纸从木桌上揭下来晾干,对着哈尔科晃了两下。
“但至少在它醒来之前,邪恶的人类魔法师可以请你吃完美的牛奶味冰淇淋。”你眨了眨眼睛,“食堂六点钟关门,我们要赶快收拾起来了,哈尔科。”
你站起来,却被哈尔科抓住手臂。
你趔趄了一下,转过头。疑惑道。
“哈尔科……?”
哈尔科弯起眼睛,露出笑容,他若隐若现的酒窝变得模糊而破碎。
“抱歉,稍微……稍微再让我多看你一会儿。安娜。”
明明在微笑着,却又悲伤得仿佛要落下眼泪。
——若是这美梦永不会醒该多好,安娜。
潮水涨了起来,来自厚重帷幕之后的冥河之水朝你涌来。
梦境在破碎,生与死的界限开始模糊。
“哈尔科……哈尔科!!”
你心中一紧,大叫起来,伸手去抓他。
眼睛眨了一瞬——你摸了个空。那里空无一人。
唯有他滴落在你手背上的眼泪,湿润而微凉。
“哈尔科……哈尔科?你在哪?!”
你喃喃着,手脚并用站起来,在这旷野之中,微风吹散你凌乱的发丝。你赤裸的双足踩到一片湿润泥泞的草地。
脑海中闪过无数混乱无序的、支离破碎的想法与思绪。
你吃痛地抱着脑袋,小声呻吟起来。
——逃跑吧,安娜。
高塔上的公主啊,你已被窃宝的怪盗,从高高的、禁锢你的塔楼中被盗走,所以逃吧,逃到自由的彼方。
——遵从你内心的选择!
你的双脚仿佛不受控制般,自己动了起来。
你越过旷野的微风,越过城镇与行人,越过小溪与灌木。
潮水越涨越高,死亡与轮回的气息近在咫尺。
你甚至感到有水滴溅到你的脸颊上。
它们吞没了你的脚踝,继而是小腿,膝盖,大腿,腰肢,头颅,指尖。
它们裹挟着你,葱白的手指在水面一晃而过,你坠入冥河之水席卷而来的洪流之中,厚重的幕布被滚滚浪涛掀开,生与死的判断不再清晰明确。
何处是死亡,何处是新生?
何处是虚幻,何处是真实?
是选择美妙而虚假的幻梦,还是真实而痛苦的现实?
——在亲身体会过之后,你还会做出同样的决定吗?
冥河之水重刷洗涤大地每一寸土地,带来毁灭与新生。
你抓住巨石,咳嗽着浮出水面,趴在石块上喘息。
潮水就像它来时那样迅疾地消失,无影无踪。
你直起身,发现自己抓住的不是石块,而是一座巨大的大理石雕像。
破碎的雕像只剩小半,依稀能够辨认出裙角镂刻的模样。这里天天吃肉:玖武二依六苓二扒三
但你记得这座雕像完好时的样子——黑纱遮面,黑裙窈窕,红唇微微上翘,神秘而美丽。祂注视人间百态,岁月悠悠,永恒矗立,不喜不悲。
神祇雕像所在的教堂废弃许久,满是尘埃。陈旧的光线透过破损的彩色玻璃窗照进来,折射出离奇古怪的形状,宛如鬼魅。
在这雕像下,蜷缩着一个年幼的红棕发男孩,他小声痛吟着,空气里满是某种肉类腐败的酸臭味。
你从雕像上滑下来,悄无声息走到他身边。
男孩警觉如同小兽:“唔?!”
他艰难地寻声“望”了过来,你看见男孩空洞漆黑的眼窝,那里原本应该有一只漂亮得像是松海翠叶般的绿眼睛,此刻却满是腥臭发绿的脓汁,顺着瘦如枯骨、深深凹陷的脸颊往下淌。
另一只完好的眼球也感染发炎,肿得两倍大,布满血丝,狞恶如沼泽镜怪,十分骇人。
枯枝般的手指从褴褛布片中伸出。
他的身上散发着腐败死亡的气息。
这本该是个长得相当白净可爱,十分年幼的男孩,此刻却如同恶鬼般丑陋狰狞,散发着让人退避三舍的恶臭。
因着体型瘦弱,还没有一只老鼠重,看不出来具体年龄。
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一团躺在地上苟延残喘的烂肉。生命力顽强到了让人作呕的地步,恶臭重伤成这样,居然还有一口气。
你感到自己的手掌在颤抖,整个身体一点点变冷。
这不是你的梦,这是哈尔科的梦境与现实。
那个幽幽的声音,轻轻问你,不带任何恶意。只是询问。
是选择美妙而虚假的幻梦,还是真实而痛苦的现实?
当然,当然。
你不会是留恋美梦不愿自拔的可怜虫,你永远坚定向前,可其他人呢?
可你最重要的好朋友呢?
你要毁了他唯一能够改变痛苦童年的机会吗?
看看吧,他曾经在漆黑地狱之中挣扎的短暂一隅。
你要毁了他,强迫他面对现实?
还是让他沉溺美梦,永不醒来?
一切选择权都在你手上,亲爱的,你是它的主人。你支配所有。
在这里——
凡你所想,皆为真实。
凡你所愿,梦想成真。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安娜,”他笑着说,绿眼睛亮晶晶的,一对虎牙莹润可爱,“家庭幸福,人生顺风顺水,还有你在我身边。我从没有做过这样美好的梦。””
“咳咳,是哪位老爷……”
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仿佛被不明原由拿去伤害捉弄过千万次,习以为常。
他趴卧过的地面上,留下了身体轮廓形状的,腥绿腐败、臭气熏天的脓液湿痕。
他枯枝般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你的脚尖,他像是犯了滔天祸事般惊慌失措,抖如筛糠,惊恐立刻收回去,胆怯地“汪汪”叫了两声。
哈尔科……哈尔科……
我的哈尔科。
你泪如雨下,跪倒在地,不顾恶臭脓液,颤抖着去摸他的脸颊:“是你吗,哈尔科?”
“小姐……?”他不敢躲开,只是迟疑着开口,发音不太清晰。
你看到他的舌头被人从中间剪开成两半。
时间应该很久了,伤口都愈合了。
“我没有名字,尊贵的小姐,”他含糊不清地谄媚说,始终不敢抬头,“大家都叫我喂或者贱狗。”
——在亲身体会现实与梦境的巨大区别之后,你还会做出同样的决定吗?
你如坠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