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一怔,只言:“那奴婢,到时可是该回避一二?”
裴知春浅抿茶盏,悠悠然一笑道:“怎幺,你是怕见他?”
“怕?”春桃嗓音清凌凌的,像清溪敲在石上,“奴婢是想着,日日侍寝的主子,怕是惯不得旁人走动,才问问。”
裴知春被噎一瞬,茶盏险些磕出声响。这话委实刁钻,驳无可驳,可他岂肯就此认输?
半晌,他放下茶盏,淡淡道:“便是有心,也需我点头。裴知远那儿,你不必再回。”
春桃听罢,眼观鼻、鼻观心。这几日相处下来,也摸清了这位长公子的脾性:嘴硬,心拧巴。分明不肯放人,偏要设下言语圈套,姿态还端得极高。
这问题从头到尾就是个坑。
她若答一句“想”,定要听他几声冷笑,若答一句不想,又恐他疑神疑鬼。
“是幺?”春桃反问道:“长公子这般防着,倒叫奴婢糊涂了。究竟是怕我对他动心,还是怕旁人对我动了心?”
裴知春眼底浮起霜色,指节叩击着盏沿,徐徐道:“ 难不成你自诩为西子,连满朝文武见了你也得拜倒?”
“西子自是不敢当的,”春桃微微一笑,讽意分明:“要知这世间男子,真为皮相折腰的又有几何?奴婢若当真能叫谁折了腰,怕也不是凭这张脸。”
裴知春语塞,指腹悬在盏沿上,觉得那细瓷冰冷透骨,能直抵心窍。春桃则敛笑,端端正正行了一礼,道了句:“奴婢多言,告退。”
语毕,她也不待他回应,自顾转身。行至门边,忽又停住,从屏风后拎出个绣着白鹤的软枕,手一抛,正好落在檀木小几上。
这是他内室角落摆的几案,平日用来搁衣披裘,几旁屏风隔出一小方空处,仅堪容人坐卧。
裴知春眉头一挑。
“奴婢今夜身子不适,恐辗转惊扰公子清梦,就在外间歇息。”春桃干脆挑明,“左右离得也不远,有事便可唤。”
春桃转头一笑,瞥过软枕,“枕头是新绣的,干净。抱着它……总比抱着奴婢自在些。”说罢,她不等他作何神色,径自掀帘而出。
裴知春哂笑,指腹在绣线边缘摩挲,又将软枕放回原处,面上不见异色。
时间一晃,夜降临,檐下渐起淅沥声,密密不歇。
惊雷在耳边炸响。
春桃倏然睁眼,权当被雷声惊醒,翻身继续睡去。哪知,甫一侧过脸,目光一错,但见帐幔外,影绰绰地立着一个人。
静静的,影子拖得极长,站在榻前,无半点声息。
春桃后背一凉,疑是有孤魂野鬼,借雨夜索命。
正欲出声,“轰隆”一声雷响,窗外闪过一道惨白的光,瞬间将那人影照得分毫毕现。
裴知春长身立在帐外,衣襟半敞,颈侧染着血痕,红得刺目,灼得骇然,像来不及擦拭干净。而手中长剑,在灯下映出森森寒光。
他垂目穿透帐幔,恰如庙中神像引颈就戮,堕入修罗道。
春桃险些从榻上弹起,骤然清醒几分,“长公子夜半不睡,站在床前作甚幺。”
她瞧他披发执剑的骇人模样,暗骂一句:裴知春半夜不睡,披头散发地站人榻前,拎着剑来吓人。
他莫不是想杀人灭口!
裴知春瞳仁幽深,直勾勾地盯着她,“雷声太响,醒了。”
“公子醒了,奴婢未必要醒。醒便醒了,拎剑是要劈雷?”春桃强自镇定,紧盯剑锋,见一滴血,正缓缓,晕开在地面上。
春桃心下大骇,仍鼓起勇气追问:“公子……受伤了?”
裴知春漠然地“嗯”一声,剑仍悬在手中,“你绣的软枕,试了,硌人。”
春桃瞧得心惊,梦游、中邪、杀人、寻死……
莫非,他要因软枕硌人,杀了她不成?!
忽然,裴知春凝她须臾,知晓她定是误会了,仍道:“莫非,你也会怕?”
“怕死。”裴知春又说。
而方才,寒毒发作之际,他确然杀了人。
春桃大惊失色,旋即反问:“您若这样拎着剑站我床前,谁不怕?我胆子再大,总不至于为人陪寝还得陪命罢?”
“放心,剑非为你备。我不过……想看看,为何雷声这般响,你还能睡得安稳。”裴知春话中,蕴着不易察觉的疲惫、羡慕。
话锋一转,裴知春喉间溢出声笑,“你倒惜命如金。”
春桃神色陡变,心中大怒。
她的命是用尽全身力气,在泥泞里、在夹缝中,一天天熬出来的,她从不觉得他和她的命有什幺高低贵贱。
春桃眼睫颤动,竭力冷静道:“难道要奴婢像那路边的稗草,说踩就踩,说折就折了不成?”
她瞳孔中亮起一簇火光,腾腾在燃烧,“纵是稗草,也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就算真折了,来年再生时,只怕长得更疯,再不是谁想动就能动的了!”
“是幺?”裴知春语声渺淡,隔纱望来,像忽而忆起,“你是江南人。听闻江南雨水浓腻,连稗草都生得葳蕤。”
他慢慢道,似是感慨, “但……萋萋总是无情物。”
吹绿东风又一年。
这句诗,是她幼时在江南小塾听的。
讶然间,春桃紧攥被角望去,纱幔飘动,掩住裴知春半边面孔,朦胧不辨、晦暗难明。
忽地,剑“铮”然坠地。
他笑了,低低的,听不出情绪,“叙娘。”
顷刻间,春桃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叙娘?”
许灵叙,叙娘。那是她入裴府前的旧名,早已掩进尘埃深处。世间知者寥寥,唯裴知远在欢爱情浓、意乱情迷时,才会低唤。
裴知春竟偷偷把她的事都翻了个遍!看来,所谓“不理凡事”,果然只是面上功夫。真不敢想他还知道多少,更不敢深究。
“叙娘。”裴知春又唤,像从夜雨里唤回湮灭的魂魄。
“那你,再证明给我看罢。”
春桃没来得及应答,帐幔已被他一手掀开,裴知春翻身入塌,将她与整夜风雨笼入怀中。
她几欲出声,但身上一沉,裴知春的怀抱比往常更冷,挟着淡淡血腥气,紧贴颈侧,渗骨入心。
时值盛夏,平日抱他如抱冰,尚算舒坦。
但今夜雨重、风急,她又身子不适,寒气入腹,实在难挨。
忍受片刻,春桃擡臂推了推他,“长公子,奴婢身子不适。”
裴知春未动,在她发间轻嗅,“哪里不爽利?”
恰逢小腹一阵抽痛,春桃软绵绵推他,直言道:“月事来了。您身上凉,挨着……小腹会痛。”
闻言,裴知春默然片刻,反将她箍得更紧,下颌抵在她肩上,“你要我怎幺做?”
春桃侧过头,握住他搭上腹部的腕骨,“您能回内室安寝吗?”
唇贴她耳后,温热的呼吸,一点点灼人。
良久,裴知春才开口:“其他皆可,唯此事,休提。”
春桃阖上眼,已然无力纠缠,“奴婢痛死了!”
裴知春手臂收紧,“死?你唯独不能死。”
至少在他死前,她不能死。
该死的,另有其人。
春桃不知他心中所想,放弃挣扎,“奴婢睡不好,翻来覆去的,公子真能安稳地睡着?”
裴知春微怔,“故而我问,你要我做什幺?”
“长公子……”春桃睁眼看他,“您是真的,不会哄人幺?”
裴知春沉默。
盯着他那琼秀的脸,春桃想起裴知远曾在她腹痛时,亲昵地抱着她,手掌一下下覆在她小腹上。
细细过吻她的唇、眉眼。
他口中絮絮哄着:“叙娘,乖些。疼我替你担,歇会儿就好了。”
说得人昏昏沉沉,腹痛也似轻了些。
春桃自知不该提那个名字,偏此时腹痛难挨,赌气道:“二公子至少知道如何哄我。”
帐内顿时静极,屋外雷鸣渐歇。
裴知春没有出声,只是将她揽得更紧。
春桃被他箍得喘不过气,额头沁出细汗,眉头紧蹙。
半晌,他忽道:“你很痛,对吗?”
或许是错觉,春桃听出一丝恻隐。
“说罢,”裴知春目光落在她紧抿的唇上,“裴知远是如何做的。”
春桃将脸埋入枕边,刻意染上几分矫饰的甜腻:“二公子是怎幺做的?他啊,会轻轻揉着疼处,也会凑上来亲我几口,这般哄着,连疼都忘了。”
她本想忍住,但小腹一阵抽痛,心上涌起的恼意怎幺也压不下去。于是,想着:罢了,左右今夜是渡不过去了。
干脆豁出去,春桃激他道:“长公子若当真不懂……何妨,学着点?”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唇齿轻咬间,恨不得将那句荒唐话咽回去。可说都说了,那又怎样。
裴知春真能亲她不成?
一阵轻响。
他掀开被,手探入,落在她小腹。不似往日随意搭着,而带着几分生疏的试探,指腹隔着寝衣,极缓地揉按。
帐中只余交叠的呼吸。
春桃刚一动,脖颈便传来濡湿感。
裴知春俯身,在她肩上落下一个极轻、极轻的吻,唇瓣贴上她肌肤,动作几乎笨拙,稍一停顿。
嗓音沉哑,裴知春咬着字:“这样?他也是这样?”
指腹停在她唇角,裴知春怔住,竟要以裴知远的方式,探她的软弱。
偏偏,他在想她的唇是否如此柔软,而她腹上的痛,是否也能因一个吻缓解。
更想知道,这具与他迥然不同,鲜活温热的身体里,跳动怎样一颗心。
是稗草蓬勃、坚韧,还是青枝易折、脆弱。
都证明给他看罢。
此非怜惜,也非欲望。
是他单方面的汲取,一种近乎掠夺的探询。不能再想,也不能再问,因为一旦沉溺,便再无退路。
却依旧,俯首,吻了下去。
生涩。笨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