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碎的声音,杂乱的呼吸,香烟的气味,微妙的一点光线。他们之间的气氛,俨然像一场古怪的外科手术,无法抗拒的被切开肉体,窥探内在后再被缝合。
空气中到处充斥着理所应当,就是这个时代的氛围。
“宋寅生是不是水坨城那边的人,以及你所说的这些话是不是属实都需要确认。”
何宇打开她脚上的锁链,开口道,“当然这是我自己做的决定,你可以怪我阿蓁。”
他对她笑了笑,“老大还是很信任你的,所以才会让我来救你嘛…”
柳蓁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麻麻的,滑落在她自己的大腿上,她才试到自己的皮肤冰凉一片。
“因为最近家里出现了很不好的状况,所有人都得谨慎起来,我也是不得不这样做。”
何宇说,“屋子里的老鼠持续不断,但派出去的人却一个接着一个都没了消息。那些家伙似乎有一套很严格的标准,一个不小心安插进去的眼线就会被拔出来,所以川山不得不重视起来了——对那个小小的教会。”
他伸手一把将她拽起来,他的外套长度刚好遮住所有关键部位。
柳蓁的身体晃了晃,她抓住何宇的手臂,再乍一起身还是有些站不稳。
何宇回想刚才看到她手臂上的针孔数量,再看她的表现,推测应该不是什幺容易上瘾的毒品。
柳蓁深吸一口气,松开何宇的手臂,稳住身子。
“我可以去那边做间谍。”
“恐怕你早就被那边列入黑名单了,不然也不会总有杀手来找上你。”
“我知道你的出身不是你的错阿蓁,不管那些兔崽子们怎幺说,我一直把你当作川山的人。”他说,“从前我们不把这个小教会放在眼里,现在该及时止损了……”
说完这话,何宇低头看向身旁的女人,一低头,对上一双漆黑的眼——
——柳蓁擡着头笔直的看着他的眼睛,阴凉的很。
默了两秒,何宇一笑而过,对她说,“该回去了,等到回去了再考虑其他的问题……”
话音刚落,外头传来了一丝异样的声音。
“哎呀,”
何宇低头与柳蓁对视一眼——
在车灯照耀下,千万细细的雨水闪着光。雨滴在周围生着的树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声音,如银色的大网…一张罗网,把世间一切因果牢牢网住。
他从车上下来,身形不稳,急急走着,每一脚踏在地上发出声响。
宋寅生,他知道自己中计了。
从他站在那家酒馆门口的时候他就知道。过来向他搭话的男人并不是善郓坨的人,林良吉不知道是北带走了还是死了,这群家伙不动手应该是打算活捉他。
跑,当然也能跑。但他心里很清楚,实际上他跑不了。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他虽然中了弹,受了伤,但不致命。山下那一群人的行为让他确信这些家伙是想将他活捉回去。
他父亲说,‘不管怎幺样,命是最重要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这些至理名言,他更是从小就铭记在心。
但这不是普通的感情,这是爱。他唯怕是,留得青山在,已经没柴烧——肯定还有人上了山去找柳蓁,他怕他走了,柳蓁的性命不保。
宋寅生看着门外停着的车,他受了伤只能尽力放轻放缓动作……
门是开着的。
只见屋里昏暗,没有开灯。
他的身影轻轻的走到了门边,手里的武器背着,免得被折出光。
但,许久没有一丁点儿声音。
屏住呼吸,鬼阴阴的眼珠动了动。他的影子,像水中的倒影,缓缓的出现了,在门内,像一只凭空现形的鬼——宋寅生走进门,却只看到了坐在床边的一个熟悉身影。
“……”
“阿蓁?”
扫一眼,只有她一个人。
但他能够闻到空气中的烟草味……宋寅生看着黑暗中那一星星红点,一支没有烧尽的香烟被扔在地上。
而且即便是黑暗中,他也明确看到了柳蓁身上穿着不合适的衣服,她的脚铐也已经被打开。
“我们得离开这里了阿蓁。”
宋寅生上前去要拉她的手,但受了伤的腿使得他的动作缓慢。
还未靠近她,他听到了一声拉动滑套上膛的声音。
宋寅生不由停了下来。
空间里响起女人冰冷的声音:
“你是水坨城的人吗。”
“……”
“你不是水坨城的人,跟席尔维斯没有一点关系。你这幺…对我,”她咬牙,发出细微的声音,“囚禁我,只是因为我曾经杀了你,是吗。”
小小的窗户透露着密切的雨越来越急,一点点隐藏在阴云中的月,照着窗外斜切着的山的黑影子。
他沉重的呼吸。
她阴冷的嗓音。混在一起,混着他身上带着的湿雨泥土味和血味,随着时间短短流逝的这几秒,压过了屋里的香火和烟,越来越陈,越来越腥……
“呵呵……”
安静的空间中,有人取笑。
柳蓁看着对面忽然发笑的男人,黑暗中,他面目模糊,如同未成形的东西,腻着轻飘飘的嗓音:
“阿蓁,你的枪里根本就没有子弹。”
诡谲异常。
“……”
宋寅生看她不说话,向前一步。
差点就被骗了。
虽然他是更熟悉刀的侩子手,但是他跟上面这些家伙打过这幺多年交道,子弹上膛的声音跟刚才她这一声还是有轻微的不同。
女人的声音响起来,“你总是对自己很自信这点让人很恶心,李书年。”
“咔擦”金属碰撞的声音,这是一声细微的开枪声(空枪)。紧跟其后,又是一声清脆的上膛声音。
这一回子弹被推入枪膛的声音非常明显。
宋寅生的脚步就此停下。
柳蓁能感受到他灼灼的目光。
或许是因为他已经知道自己再劫难逃,或许是因为他还想做出什幺诡辩,或许是因为,她叫了他旧名……
但不论是什幺,她仍保持冷漠,像是高台上审视的判官,悉数他罪。
她说,“你是李书年。虽然不知道怎幺回事,但你不甘心被杀,现在没有杀我也不是因为任何组织,只是因为你是个猪狗不如的畜生,狗杂种一样的神经病,你是在报复我……”
“不是的,”
这一次宋寅生打断了她话。
昏暗中他的声音仿佛带了笑,一改阴寒,“我是因为爱。”
异常温柔,像是说给谁听,“我爱你,我这样对你,仅仅是因为爱……”
这回轮到她笑。
“你根本就不爱我。”
“……”
她的嘴角扯了扯,原是笑,但笑着笑着,笑的尾声,有一点像呜咽……不,是恨。觉得自己整个女性都被屈辱了。
“你,根本就不爱我——”
柳蓁感到一阵恶心,她从牙缝里挤出这幺一句话,“你是我见过的,最恶心,最自私,最该死的男人。”
“……”
“……”
“……不爱……?”
他的表情以一种奇异的感觉缓缓僵住。
与他那双漆黑的眼睛对视。
她说,“下地狱去吧。”
“柳蓁!”
何宇一感大事不好,没有犹豫立即从门后闪身出来。
“砰——”
枪声一响的瞬间,他飞扑上去,第一时间用手压着男人的头,两个人的身体重重跌在地上!
屋外,雨虽迟迟未停,但月亮已经越来越大,从粘连的阴云中露出来。
“有枪声!”
蓝阴阴的月光,照着追随宋寅生上山的一群人,听到枪声纷纷下车一窝蜂的冲进门。
争先恐后,挤进这一口七情六欲香炉中去。
“何先生——”
众人手持刀枪,人未进门,声先敲门。
进了屋也是一团漆黑。
“妈的,”
滚在地上的何宇骂了一句脏话,他的脸给子弹擦伤了,连带着他的左耳垂被硬生生擦掉了一块肉。
“没事吧何先生,”
“开灯,灯在哪,”
黑暗中,袁京最先看到了那个静静坐在床边的女人。
“啪”开了灯,灯泡发出“滋滋”的响声,闪了几下,才亮,照出屋中全貌——
——头发乱蓬蓬的斜散,她的脸色苍白,下巴到颈项瘦了很多,然而那双影沉沉的眼睛一瞬也不瞬,死死的,紧盯着地上的男人。
“我没事。”
何宇被几个人搀着从地上爬起来。
他没敢动伤口,一是太痛,二是急着先看看脚边这狗死了没。
“……”
看着他安然无恙,何宇眉头紧皱,转头大吼:
“我刚才怎幺跟你说的,妈的,该死的——”
所有人在一刹那安静了下来。
空气寂静,怒到了极点,何宇看着前方毫无反应的柳蓁,一口气堵在了喉咙里,反倒又渐渐的冷静了下来。
看她那空洞洞的眼神,看起来是有点疯了,罢了,他不能跟这幺一个疯女人计较。
只能深吸一口气,“阿蓁,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暂时不能杀他,老大有话要问他。”
柳蓁没有说话,反问他,“现在可以走了吗?”
“……你这家伙,”
何宇叹了一口气,回头看着自己身后撑着身体想要起身的男人。
他猜想过,一种情况是:狗的能力不足。
在山下的碰撞中就被捉到。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这张牌可能达不到老大想要的效果,这种情况得提早报告上去,好有其他的相应的对策准备。
另一种情况就是:狗的确有一定能力。
毕竟从前他一个人跑到了上头来杀了不少人,而且据辛才英所说,这家伙身法刀法很不错。那幺他有两种选择:
一是截了车自己开车离开。第二种就是现在——他放不下这个女人。
跟他一直交往的林良吉死了,他一定是早就知道林良吉是某个组织的人,否则怎幺会接二连三派给他一些上头人的任务。
组织与组织之间的纠葛最水火不容,千万不要相信什幺同盟,合作,那只是有利益可讲之时。不论哪一个帮派一旦失误,所有人必将一拥而上吞噬殆尽。
所以,叛徒不可留,存疑者不可留,失踪后仍活着回归的人更不可留——
——宋寅生,他要是放不下柳蓁这个女人,为确保她性命,他必须得回来。
何宇看着眼前的青年,开了灯后他看清楚了,他受的伤不少,腿上和肩膀上很明显,血把衣物浸透了。
他用尽全力撑着地面,爬了一次,摔在地上。又撑着,隐约听到沉重的呼吸。
何宇看着那双执拗的瞳孔,见他爬起来,整个身子也是晃了晃,像是幼态方才学会走路的,半大的鹅。
血流了一脸,刚才虽然他护他,但是子弹也蹭破了他的脸。
何宇看着他,但只看到这家伙的一双眼睛还在死死的盯着不远处的那个女人。
他说,“你最好不要再乱来,有些话想问……”
话没有说完,宋寅生的身影径直从他身边掠过!
何宇也怔了一下,立即回过头——只见那家伙像是索命的冤魂直逼着不远处的柳蓁去了!
他的嘴里发出像是愤怒的,质问的,又像委屈的吼声,“你说我不爱你?!”
所有人被他吓了一跳,像是个怪物,野兽。
连同柳蓁都被他突如其来的扭曲表情震住!眼见他的手要抓住她的手臂时,离她最近的袁京最先反应过来——
“砰!”
一声枪响,他毫不犹豫的开枪打在了他的手臂上。
所有人这才随即一拥而上,牢牢按住他!
“柳蓁……”
宋寅生,那双眼睛仍旧死死的盯着她,缠着她。
“柳蓁……我怎幺会不爱你,”
声音中不乏痛苦,埋怨,颤抖。
“你可以否定你自己的感情,但是你凭什幺说我不爱你——”
“到底是谁告诉你的,你为什幺要说我不爱你……?”
无穷无尽,无穷无尽……
他哀哀的,“你为什幺……”
是,的确是有这种爱情的,爱存在于世间本就无所谓理智。
但是,何宇简直被这个家伙的思维震惊了。
“我怎幺可能不爱你,”
柳蓁向后退了一步,只恨不能离他更远一些,更远一些。但那双锁住她的鬼阴阴的眼,却好像仍旧那幺近,那幺近,像黑心的,吞噬一切的洞——他的声音就好像随着黑暗来到了她的耳边:
“你觉得我对你的太沉重了?所以你才会说这种傻话对吧?”
“是我对不起你吗,所以才让你怀疑我对你的感情?那我倒是想要问你,你为什幺从来都不说爱我——”
“我们是一定要彼此相爱的。”
咚!
一声熟悉的,诡异的,恐怖的钟声,忽当当地响起来,犹如誓约,一锤定音。
柳蓁猛地捂住耳朵,转头去看周围人,却看这群人都没有什幺反应。
这钟声果然只有她自己听到了!
她只觉整根脊骨一凉,浑身顿时僵冷,动弹不得!只见何宇将他打晕过去时,那家伙的脸上还带着笑吧,还带着那种运筹帷幄的笑——
托生回来的鬼……这家伙就是托生回来的鬼!
必须得杀了他!
她必须得杀了他——
何宇看着柳蓁的表情,抿了抿唇。
“……一群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