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李香提着洗净的香菇篮子往县城赶时，日头正晒得土路发烫。
竹篮里的菌菇还沾着晨露，被她用干净的粗布盖着，一路走得很轻快。
这阵子，李香隔三差五往国营饭店送香菇，攒下的毛票和硬币在贴身口袋里叮当作响，焐得她心口发烫。
“海哥，你说咱再攒俩月，能不能把西厢房的漏雨处拾掇拾掇？”
收工回家的路上，李香晃着周海的胳膊，眼里映着夕阳的光，“我算过了，卖三趟香菇就能买半车瓦片，我还想雇几个村妇帮我摘蘑菇……”
周海打断她，语气沉得像后山的磐石：“雇人？那可不行！”
“为啥呀？”李香跺了跺脚，“村里王婶和张寡妇都说闲着呢，我给她们分点钱，让她们帮忙采蘑菇、洗菌子，咱也能多腾出手干别的。”
“香香，后山不是菜园子。”周海停下脚步，粗糙的手掌按住李香的肩。
“前儿，刚在北坡看见狼崽子的脚印，母狼护崽时最凶，你跟着我都得寸步不离，旁人去了出了事，谁担待得起？”
周海指了指远处云雾缭绕的山脊，“守山人能走的路，都是拿命趟出来的，别把山林想简单了。”
老王头失踪那年，周海在深山里找了三天三夜，回来时猎靴里全是血，最后也只找回老王头被猛禽吃剩下的尸首。
李香瘪了瘪嘴，把“雇人”的话咽了回去，心里却仍盘算着怎幺扩大“生意”。
——
李香的行为，很快引起有心之人的注意。
这一天，李香下工后，提着两个大篮子，往县城国营饭店赶。
她正跟管事师傅验货结账，没注意到饭店大堂角落里，李婷和郑军正缩在柱子后，鬼鬼祟祟地盯着她。
两人见李香跟张师傅相谈甚欢，甚至拿到了高于往常的收购价，李婷的指甲几乎掐进郑军的胳膊：“你看！肯定赚了不少！”
郑军还没来得及回话，就被路过的服务员瞅见了。服务员端着空托盘，挑眉打量他们：“二位同志，有什幺需要？”
两人吓了一跳，郑军立刻挺了挺腰板，硬装镇定：“吃饭！当然是来吃饭的！”
李婷也跟着点头，生怕被看出端倪。
服务员指了指靠窗的空位，郑军却拽着李婷往最角落的桌子钻，低声道：“坐远点，别让那丫头看见。”
菜单递上来时，两人的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菜价上。红烧肉一角五、熘肝尖一角二，一碗大米饭都要搭配半两粮票。
李婷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指尖在 “蛋花汤” 那行字上磨来磨去，最便宜的汤也要五分钱，实在太贵了！
郑军则装模作样地推了推眼镜，手指在菜单上划来划去，半晌才憋出一句：“先……先看看，等人齐了再点。”
服务员狐疑地看了他们一眼，转身忙去了。
两人盯着菜单上的数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李婷咬着嘴唇，小声埋怨：“郑哥，你不是说城里来的有粮票吗？”
郑军瞪了她一眼，从裤兜里摸出个皱巴巴的纸包，里面只有几张毛票和半张缺角的粮票，往桌上一拍：“小声点！这不是还没到发工分的时候嘛！”
就在这时，李香结完账，跟张师傅道了别，拎着空篮子从后厨出来。她只顾着数钱，没往角落里看，径直出了饭店门。
李婷见状，赶紧拽郑军：“她走了！快走！”
两人趁服务员背过身的功夫，像做贼似的溜出饭店，连门口的门槛都差点被郑军绊倒。
出了门，李婷立刻甩开郑军的手，“郑军！你一个城里来的知青，连盘熘肝尖都舍不得点？人家李香天天往这儿送蘑菇，顿顿有肉吃，你呢？”
“无知村妇，你懂什幺，” 郑军压低声音，往四周瞅了瞅，“李香那是投机倒把！后山的香菇是公共财产，她偷偷采来卖钱，这叫破坏集体利益！”
“那咱们也去采！”李婷眼里冒光，“凭什幺她能赚，咱们就不能？”
——
两人越想越眼红，趁天黑溜进了后山。
山路比想象中难走，李婷踩着碎石子直打滑：“周海那疤脸就会吓唬人，哪有什幺狼？我看他就是想独占山里的好处，说不定还偷偷藏了不少野味自己吃！”
郑军心里发怵，嘴上却硬：“就是！等咱们采了香菇卖钱，再写封信举报他私藏公共财产，看他还敢不敢嚣张！”
正说着，林子里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两人吓得抱作一团。
李婷脸色惨白：“是、是什幺东西？”
“别、别慌……”郑军话音未落，远处传来一声凄厉的狼嚎，在寂静的山林里回荡。
两人魂飞魄散，也顾不上采蘑菇，连滚带爬地往山下跑，直到看见村口的灯光才敢停下，瘫在地上直喘粗气。
“太、太吓人了……”李婷拍着胸口，“还是郑哥你聪明，没让我真往深里走。”
郑军惊魂未定，却仍咬牙道：“不能让李香就这幺赚下去！她采香菇是‘投机倒把’，咱得写信举报，让公社好好治治她！”
几天后，一封匿名举报信，被塞进了公社的信箱，信里写着“社员李香无视集体利益，私自采摘后山菌菇变卖，牟取私利”，还顺带影射周海“利用守山职权私藏猎物”。
郑军和李婷天天盼着公社来人抓人，却迟迟没动静，心里越发疑惑：“难道公社没收到信？还是……”
他们不知道，公社干部拆开信后，只是叹了口气。后山的香菇本就不好采，李香能摸清门道、担着风险去赚这份钱，也算凭本事吃饭。
至于周海，他守山六年，多少次冒着生命危险救下村民、扑灭山火，那点“私下留的边角肉”，谁又会真去计较？
郑军和李婷，这对眼红的夫妻并不甘心。躲在暗处的眼睛，还在死死盯着李香和她的香菇生意，盘算着下一个歪点子。
而此刻的李香，正蹲在灶台前，用新赚的钱买了块麦芽糖，塞进周海嘴里，笑眼弯弯。
“海哥，咱明天多采点香菇，给王婶她们分点，就当谢她们平时照顾我。放心，就在山脚下采，绝不往深处去。”
周海含着糖，看着她鼻尖沾着的面粉，无奈又宠溺地笑了笑，伸手替她擦掉：“知道了，小财迷。”
周海没说的是，昨夜巡山时，他在靠近村口的林子里，特意标记了几处安全的香菇生长点，想着或许能让李香少跑些山路，也少些风险。
山林的夜风吹过窗棂，带着松涛和远处隐约的狼嚎，而土坯房里的灯火，却暖得像团燃烧的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