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音事件像一层洗不掉的污垢,粘在了我和张悦之间,也粘在了我们与这个合租屋之间。我们的话变少了,做爱更是提都不敢再提。那张床成了某种刑具的象征,一躺上去,耳朵就不由自主地竖起来,肌肉紧绷,等待着可能从墙壁另一边传来的、充满嘲弄的声响。白天,我们尽量待在各自的学校,晚上回来,也像两个影子,快速溜回房间,锁上门,仿佛门外是布满陷阱的丛林。
主卧的热水器时好时坏,彻底成了摆设。张悦不得不再次使用公共浴室,但每次去,都像赴刑。她会磨蹭很久,反复检查门锁,洗澡的时间也越来越短,回来时头发经常没完全擦干,水滴在肩膀上,脸色有些发白。
“我还是怕。”有一次,她缩在床边,抱着膝盖小声说,“总觉得……外面有人。”
我只能苍白地安慰:“锁好门就没事。他们……应该不至于。”但这话我自己都不信。王浩那肆无忌惮的目光,刘洋那深不可测的平静,还有那个几乎不存在的朱鹏……这个空间里充满了不安定的因子。
事情发生在一个周三的傍晚。我下午没课,在房间赶一份报告。张悦下午有课,回来得稍晚。大概六点多,她回来了,放下书包,脸色疲惫。
“我去洗个澡,身上都是汗。”她说,拿了换洗衣服和洗漱包。
“嗯,快点回来。”我头也没擡,手指在键盘上敲击,但心思已经跟着她出了门。听到她打开浴室门,进去,反锁,然后是哗哗的水声。我稍微松了口气,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回电脑屏幕上。
水声持续了大概十分钟。然后,我听到外面走廊传来一些异样的声音。
不是水声。是模糊的、压低的说话声,还有……某种挣扎摩擦的声音?很轻微,但在这相对安静的傍晚(王浩和刘洋通常还没回来),还是透过不太隔音的门板传了进来。
我停下打字,侧耳倾听。
说话声似乎变大了些,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带着怒气,是王浩!他回来了?他在跟谁说话?朱鹏?
“……你他妈找死是不是?!”王浩的声音,虽然压着,但那股狠劲透门而入。
接着是另一个声音,尖细,带着哭腔和无限的恐惧,语无伦次:“浩哥……浩哥我错了……我不敢了……真的不敢了……求求你……”是朱鹏!
我心脏一紧,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发生了什幺?打架?朱鹏怎幺惹到王浩了?我第一反应是看向门口,但脚步迟疑了。王浩的暴戾我是见过的,那种体格和气势,我出去能做什幺?拉架?说不定连我一起揍。
就在我犹豫的几秒钟,外面的动静更清晰了。好像是什幺东西被重重按在墙上的闷响,接着是朱鹏短促的痛呼。
“狗东西,眼睛往哪儿瞟呢?啊?!”王浩的骂声毫不掩饰,“老子一回来就看见你撅着个腚趴门上,你他妈想干嘛?说!”
撅着腚趴门上?门?哪个门?我脑子里嗡的一声,血液瞬间冰凉。公共浴室的门!张悦还在里面洗澡!
极致的愤怒和恐惧瞬间攫住了我。我再也顾不上什幺,猛地拉开门冲了出去。
走廊里的情景让我僵在门口。
王浩高大的身躯像一堵墙,挡在公共浴室门前。他一只手死死揪着朱鹏的衣领,几乎把瘦小的朱鹏提离了地面。朱鹏双脚徒劳地蹬着,眼镜歪在一边,脸上毫无血色,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嘴里还在不住地求饶。
王浩的另一只手指着朱鹏的鼻子,脸凑得很近,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朱鹏脸上:“洗澡水声好听是吧?啊?磨砂玻璃好看是吧?你他妈是不是还想着怎幺抠个洞出来?!死变态!垃圾!”
朱鹏浑身抖得像筛糠,话都说不利索:“没……没有……浩哥……我就是路过……路过……”
“路过你妈!”王浩手臂一抡,把朱鹏像扔破麻袋一样掼在旁边的墙壁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朱鹏蜷缩着滑坐到地上,抱着头,呜呜地哭起来。
这时,公共浴室的水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里面一片死寂。
王浩似乎这才注意到我站在门口。他转过头,脸上的怒容未消,但看到我,嘴角扯了一下,那表情说不清是愤怒还是别的什幺。“哟,林峰,出来了?正好,看看这傻逼干的好事。”他用下巴指了指瘫在地上的朱鹏。
我喉咙发干,目光越过王浩,看向紧闭的浴室门。悦悦……她听到了吗?她怎幺样了?
“他……他干什幺了?”我的声音干涩无比。
“干什幺?”王浩嗤笑一声,踢了踢脚边瑟瑟发抖的朱鹏,“这狗东西,趴浴室门上偷窥呢!我回来拿东西,刚出电梯就看见他鬼鬼祟祟蹲那儿,耳朵都快贴门缝里去了!操,真他妈给男人丢脸!”
偷窥……朱鹏在偷窥张悦洗澡……
一股恶寒从脚底直冲头顶,紧接着是翻江倒海的恶心和暴怒。我看向朱鹏,这个平时毫无存在感、像个影子一样的室友,此刻在我眼里变得无比丑陋和肮脏。我想冲上去揍他,像王浩那样把他按在墙上,质问他到底看到了什幺,听到了什幺。
但我的脚像钉在了地上。王浩已经做了。而且,做得如此彻底,如此暴力。我此刻再上去,反而像是一种无力的补充。
浴室的门锁这时“咔哒”响了一声。门被拉开一条缝,张悦的脸露了出来。她的头发湿漉漉地披散着,脸上没有多少血色,嘴唇紧紧抿着,身上裹着浴袍,带子系得死紧。她的眼睛飞快地扫过走廊里的情景——暴怒的王浩,瘫软哭泣的朱鹏,还有僵立着的我。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惊恐、羞耻,还有一丝茫然。
“悦悦……”我想走过去。
王浩却先开口了,语气缓和了一些,但依然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弟妹,没事了。这傻逼让我逮住了,没看到啥,你放心。”他顿了顿,又狠狠瞪了朱鹏一眼,“以后他再敢靠近浴室三步以内,老子打断他的腿!”
张悦看着王浩,又看了看我,最后目光落在朱鹏身上,那眼神像看什幺肮脏的虫子,迅速移开。她什幺也没说,只是对我点了点头,然后快步从王浩身边走过,低着头,冲回了我们的主卧,砰地关上了门。
王浩看着张悦的背影消失在门后,转过头,对着地上的朱鹏啐了一口:“听见没?垃圾。今天看在林峰和弟妹的面上,老子饶你一次。现在,立刻,马上,给老子滚起来!”
朱鹏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腿还在发软,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
“把浴室给老子里里外外打扫干净!消毒!还有客厅,厨房,阳台,全部打扫一遍!今晚弄不完别想睡觉!”王浩厉声命令,“以后每周的公共区域卫生都归你!听见没有?!”
“听……听见了,浩哥,谢谢浩哥……”朱鹏如蒙大赦,又像是接到更沉重的枷锁,忙不迭地点头,然后踉跄着去找打扫工具。
王浩这才像完成了一件大事,拍了拍手,走到我面前,拍了拍我的肩膀。他的手很重,带着汗湿的热度。“这种怂货,就得这幺治。以后你们放心,有我在,这种垃圾不敢再犯。”他说这话时,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正义感和征服快意的神情。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我该感谢他吗?他确实抓住了朱鹏,制止了偷窥,并施加了惩罚。但为什幺,我心里没有一点轻松或感激,反而堵得更厉害?他的暴力,他的掌控,他处理这件事时那种理所当然的、主宰一切的态度,让我感到另一种更深的不安。
“谢……谢谢浩哥。”我最终还是挤出了这句话,声音干巴巴的。
“客气啥,一个屋的。”王浩咧嘴笑了笑,那笑容在昏暗的走廊灯光下显得有些狰狞。“行了,我出去吃饭了。你看好弟妹。”他说完,转身吹着口哨走了,留下我和一片狼藉的沉默。
我回到主卧。张悦坐在床边,已经换上了睡衣,但头发还是湿的。她抱着膝盖,把脸埋在臂弯里,肩膀微微耸动。
我走过去,想抱住她,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我不知道该说什幺,做什幺。安慰显得苍白,愤怒无处发泄,连触碰都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她的身体刚刚在门板另一侧,被一个猥琐的目光觊觎过。
“你……都听到了?”她擡起头,眼睛红红的,脸上还有未干的水痕,分不清是洗澡水还是眼泪。
“嗯。”我在她身边坐下,隔着一小段距离。“王浩他……处理了。”
“朱鹏他……真的……”她声音发抖,说不下去。
“王浩说是偷窥,趴在门上。”我艰难地复述,每一个字都像刀片划过喉咙。
张悦猛地打了个寒颤,把身体蜷缩得更紧。“恶心……太恶心了……我好像……好像听到外面有声音,但水声大,我不确定……我就赶紧洗完了……”她的声音带着后怕的哭腔。
我伸出手,这次轻轻揽住了她的肩膀。她没有躲开,但身体依然僵硬。“没事了,他……王浩教训过他了,他应该不敢了。”我只能重复这苍白无力的话。
“王浩他……”张悦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他刚才……好像挺生气的。”
“嗯。”我不知道该怎幺评价王浩的行为。他的愤怒是真实的,手段是有效的,但目的呢?仅仅是为了“正义”?还是为了巩固他在这屋里的地位,展示他的力量,甚至……在张悦面前扮演一个“保护者”的角色?
这个念头让我不寒而栗。
那天晚上,我们听到外面传来朱鹏打扫卫生的声音,拖把划过地面的摩擦声,水桶的晃动声,持续了很久。没有人出去看,也没有人说话。王浩很晚才回来,哼着歌,心情似乎不错。刘洋的房间一如既往的安静。
合租屋的生态,因为这次“偷窥未遂”事件,发生了微妙而深刻的变化。朱鹏彻底沦为了最底层的、可以随意羞辱和使唤的对象。王浩的权威得到了彰显,他不仅用暴力压制了潜在的威胁(朱鹏),更通过“保护”张悦,无形中在我们之间划下了一道权力的界限——他能提供我们(尤其是张悦)无法自给的安全感。
而我和张悦,在恐惧与恶心之余,被拖入了一个更复杂的局面。我们欠了王浩一个人情,一个关乎张悦隐私和安全的人情。这份“恩情”,像一道无形的绳索,开始缠绕上来。
最可怕的是,当我深夜无法入睡,听着张悦在身旁不安的呼吸声时,我不得不承认一个让我感到无比羞耻的事实:在得知朱鹏偷窥的那一刻,除了愤怒和恶心,我内心深处,竟然可耻地松了一口气——幸好,偷窥的是懦弱猥琐的朱鹏,而不是强壮危险的王浩。
这个认知,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穿了我所有的自欺欺人。在这个合租屋里,危险从未远离,它只是以不同的形态存在着。而我和张悦,就像落入蛛网的飞虫,挣扎得越厉害,缠绕上身的丝线就越多,越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