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敏的热情和刘洋的阔绰,像一层甜腻的糖衣,包裹着那顿晚餐,也暂时掩盖了合租屋里的不适。回到房间,张悦似乎还沉浸在那种被关注和认可的微醺里,摆弄着手机,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我洗了澡,主卧卫生间的热水器在我反复拍打下,终于勉强吐出些温水,水流细小,忽冷忽热。洗完出来,身上带着那股廉价的柠檬沐浴露味,和这个房间本身的气息混在一起。
张悦也去洗了。这次我们都没提用公共浴室。她很快回来,穿着那套浅粉色的睡衣,头发湿漉漉的,坐在床边用毛巾擦拭。台灯的光晕染在她身上,脖颈的曲线,睡衣下隐约的起伏,还有裸露的小腿,在昏暗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晚餐时喝的那一点点红酒,似乎在她皮肤下留下了淡淡的绯红。
我躺到她身边,手臂自然地环过去。她身体微微一顿,然后放松下来,靠进我怀里。毛巾掉在一边,湿发的凉意和水汽透过薄薄的睡衣传到我的皮肤上。我能闻到她发间和我一样的柠檬味,还有她身上更细微的、属于她自己的温暖气息。
沉默在房间里蔓延,但和之前那种紧绷的沉默不同,似乎多了一丝蠢蠢欲动的、粘稠的东西。晚餐时陈敏那些意有所指的话语,关于同居、磨合、亲密……此刻像幽灵一样在昏暗的房间里游荡。它们没有带来不适,反而奇异地撩拨起某种被压抑的、想要确认什幺的冲动。
是我的手先动起来的。指尖划过她睡衣的领口,触碰到锁骨下方那片细腻的皮肤。她轻轻颤了一下,没有躲开。我的吻落在她的额头,然后向下,找到她的嘴唇。她回应着,手臂环上我的脖子,指尖无意识地刮擦着我的后颈。
一切都顺理成章。衣物在窸窸窣窣的摩擦声中褪去,皮肤暴露在微凉的空气里,随即又被彼此滚烫的体温覆盖。我压在她身上,感受着她身体的柔软和接纳。欲望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冲刷着晚餐带来的复杂心绪,也暂时淹没了对周遭环境的警惕。
然而,就在我进入她身体的那一刻,那该死的、清晰的“吱呀——”声,从床垫深处传了出来。
声音不大,但在骤然安静的房间里,却尖锐得刺耳。那不是偶尔的响动,而是随着我身体下沉的动作,弹簧被挤压、摩擦发出的、富有节奏的、几乎可以预判的噪音。
我动作猛地僵住。身下的张悦也瞬间绷紧了身体,环在我背后的手停了下来。
我们同时屏住了呼吸。
房间里只剩下我们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还有血液在耳膜里鼓噪的轰鸣。耳朵像雷达一样张开,极力捕捉着门外的任何声响。
一片死寂。
但那种寂静,比任何声音都更让人恐惧。它像一层厚厚的、不透光的黑布,蒙住了这个房间,但我们知道,黑布外面,可能有耳朵贴在墙上,有眼睛透过无形的缝隙,正在窥探这片寂静之下掩盖的动静。
“床……声音有点大。”我压低声音,几乎是气声,在她耳边说。
张悦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动作微小得几乎感觉不到。她的身体依然紧绷着,刚才的柔软和湿润似乎也随着那声“吱呀”而收敛了许多。
我尝试着,极其缓慢地动了一下。腰胯微微发力。
“吱——嘎——”
又是一声,拖得更长,更涩。伴随着这声音的,还有我们身体结合处细微的、湿漉漉的摩擦声,在这被放大敏感的听觉里,也清晰可闻。
我的额头冒出了汗。欲望还在身体里烧,但另一种更冰冷的、带着羞耻和恐惧的东西,正顺着脊椎爬上来。我想起王浩那句“隔音一般,晚上动静小点”,想起陈敏调侃“怕吵到浩子他们”时那意味深长的笑容。他们知道。他们可能一直在等着听。
张悦的手轻轻推了推我的肩膀,不是拒绝,更像是一种无言的催促和焦虑。她也在怕。
我咬咬牙,试图找到一种既能继续,又不让床发出太大声音的姿势和节奏。动作变得僵硬而别扭,像在完成一项高难度的、 silent 的体操。每一次轻微的移动,都伴随着肌肉的紧张和对弹簧声响的预判。快感被切割得支离破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表演般的、充满焦虑的机械运动。
张悦的呼吸也变得极其克制,每一次细微的呻吟涌到喉咙口,都被她生生咽回去,变成一种短促的、压抑的抽气。她的手指紧紧攥着身下的床单,指节发白。
就在这种扭曲的、无声的角力中,突然——
“咚!”
一声闷响,从隔壁传来。是王浩的房间。像是重物落在地板上的声音,或者……是拳头捶在墙上?
我和张悦像被按了暂停键,彻底僵住。连呼吸都停止了。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撞得肋骨生疼。血液全部冲上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
几秒钟后,王浩房间里传来隐约的、压低的笑声,还有模糊的说话声,听不清内容,但那语调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接着,是拖鞋趿拉走过地板的声音,走向房门,然后是他房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他去了客厅?还是卫生间?
我们依旧一动不动,像两具凝固的雕像,在昏暗中紧紧嵌合在一起,却感受不到丝毫亲密,只有无边的冰冷和暴露感。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门外再没有其他动静。但那种被聆听、被观看、被评判的感觉,已经像冰冷的钢针,深深扎进了我们的皮肤,钻进了骨髓。
我再也无法继续。那点可怜的欲望早已被恐惧和屈辱碾得粉碎。我慢慢地、极其小心地从她身体里退出,这个过程中,床垫又发出几声轻微的、仿佛嘲弄般的呻吟。
我们并排躺在潮湿的床单上,身上汗津津的,却感觉不到热度。谁也没有说话。房间里弥漫着体液微腥的气味,还有我们呼出的、带着恐慌的灼热气息。
我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上那片模糊的水渍污痕。耳朵依然竖着。我听到客厅里似乎有冰箱门开关的声音,然后是易拉罐被拉开时“嗤”的轻响。是王浩在喝啤酒。过了一会儿,脚步声返回,他的房门再次打开、关上。然后,他的房间里传来了音乐声,比平时音量稍大,是那种节奏强劲的电子乐,低音炮震得我们这边的墙壁都在微微颤动。
这音乐像一道无形的屏障,粗暴地宣告着隔壁空间的存在和主权。也像一种讽刺的伴奏,为我们刚才那场狼狈不堪的、试图隐匿的性爱,画上了一个喧闹的休止符。
张悦背对着我,蜷缩起身体,把被子拉高,盖住了肩膀。过了很久,久到王浩房间的音乐声都停了,整个合租屋重新陷入一种更深沉的、充满未知的寂静时,她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轻轻问:
“你刚才……是不是也听到了?”
她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不是情欲未消的余韵,而是恐惧过后的余悸。
“……嗯。”我哑着嗓子应了一声。一个字,重若千钧。
然后,又是漫长的沉默。
我们躺在这张吱呀作响的床上,躺在可能残留着他人听觉痕迹的空气里,躺在被无形目光穿透的墙壁围成的盒子中。身体很近,皮肤偶尔相贴,却感觉隔着一道冰冷的、透明的厚玻璃。
我原来以为,主卧带独卫,关上门就是一个安全的世界。现在我才明白,这扇门,这些墙壁,脆弱得不堪一击。它们挡不住声音,挡不住目光,更挡不住那种弥漫在合租屋每一个角落的、带着侵略性和评判意味的氛围。
我们的亲密,我们的隐私,我们作为情侣最核心的领域,就在刚才,被那清晰的床响、隔壁的捶墙声和戏谑的笑声,轻易地瓦解、入侵、并变成了某种公共的、可被窥探和嘲弄的东西。
而我和张悦,赤身裸体,在这场无声的侵犯面前,毫无还手之力。我们甚至不敢大声质问,不敢表现出愤怒,只能像此刻一样,在猜疑和恐惧中沉默地躺着,等待又一个难以安眠的夜晚过去。
合租的生活,从这一刻起,才真正露出了它冰冷、坚硬的獠牙。它咬住的,不仅仅是我们生活的便利性,更是我们作为独立个体和亲密伴侣,最后那点可怜的尊严和安全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