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带她去,可以。”
他擡手把密旨往前推了半寸,像把一个更沉的东西也一并推过去。
“司明,有一件事,你得记牢。”
云司明擡眼:“师父请讲。”
“你的身体。”他停了一瞬,像斟酌词句,“每到月末,都要服药。你那脉,从小就靠这剂压着,这药性狠,断不得。”
云司明眼神微动。
老院判继续道:“这趟你们出京,日子恰好撞上月底。”
他没把后半句说完,只用指节轻轻敲了敲案面。
“别误了。”
“也别让旁人钻空子。”
云司明应声:“弟子记下。”
老院判却仍望着他,像还有一句话压在喉间。
片刻后,他才淡淡补了一句,声音更轻。
“那药不是救命的,是锁命的。”
“锁得越久,越离不得。”
云司明垂首,袖中指尖收紧。
“……明白。”
——
卯时,天未亮。
京城的雾还没散,像有人把一层薄薄的纸盖在屋脊上,连灯火都被压得不敢太亮。
晴王府侧门悄悄开着。
一辆不起眼的青帷车停在门影里,车帘无纹,车辕也旧,随行不过一名车夫、两名护卫,连马蹄都裹了布,落地时只剩闷闷一声。
云司明立在车旁,擡眼回望宫城方向。
天色灰白,远处宫墙像一条冷线,横在雾里。
他收回目光,指尖在袖中轻轻一收。
该走了。
侧门内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叶翎被人带出来时,身上还穿着王府借她的那身衣裳,颜色素净,领口扣得规规矩矩,像刻意把一切痕迹都藏好。
十来日不见,她比刚到京城时丰润了一些,脸颊不再那样清瘦,唇色添了点血色。
云司明的心口微微一怔。
他很清楚这意味着什幺。这十来日里,有人把她养得很好。
晨光从雾里漏出一线,正好落在她眼尾。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被照得软下来,眉眼间多了一层说不清的余韵。
笑不笑之间,自然就带出一点风情。
云司明移开目光,像怕多看一眼,自己也会露出不该有的情绪。
“上车。”他声音低,简短道。
叶翎点头。
她走到脚凳前,提起衣摆,踩上去。脚凳轻轻一响,木头发出细微的吱声,在这过分安静的清晨里,竟像一声不合时宜的提醒。
就在她要掀帘上车的那一瞬。
身后又响起一步脚步声,沉稳,熟悉。
叶翎顿住。
云司明也没有回头,却已听出来是谁。
萧宴从门影里走出来。
他披着外氅,衣襟扣得严整,像刚从暖阁的灯火里抽身出来。他站在叶翎身后,声音不高,语气却像早就等在这里。
“此次秘密出行,代表皇兄终于要将手伸向鸦天会。”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叶翎背上,像落在一条已经系好的结上。
“你去了也好。”萧宴淡淡道,“替本王多留意。”
叶翎背脊微僵,还是转身行礼:“是。”
萧宴走近一步,擡手替她把披风的系带理顺。指腹擦过她颈侧那一点皮肤,轻得像无意,却让叶翎心跳忽然乱了一拍。
云司明站在一旁,眼神极静,静到像什幺都没看见。
可他的指节在袖中收得更紧了一点。
萧宴的手却没有立刻收回。他垂眼看她,声音低了些,像只对她说。
“若你不愿,跟我说。”
叶翎擡眼。雾气里,他的眉眼近得不像话。
叶翎轻轻摇头。“不敢不去。”
萧宴笑了一下,笑意很浅。
“本王等你回来……”
他停了停,俯身,贴着她耳根尾音慢慢压低,气息烫得她耳后发麻。
“给本王验脉。”
叶翎呼吸一滞,她想说一句“殿下”,却发不出声。
萧宴退开半寸,像什幺都没发生过。
他转过身,终于看向云司明,神色依旧从容。“照顾好她。”
云司明行礼,动作规矩得挑不出错。
“遵命。”
两个字落下,雾里像有一道线紧紧绷住。
萧宴看了他一眼,没有再多说。只是那一眼,像把所有未说出的东西都压在了云司明肩上。然后他擡手,指尖轻轻点了点叶翎的披风结。
“去吧。”
叶翎转身掀帘上车。
车帘落下的一瞬,她听见自己心跳声在胸腔里轰鸣,像跟着车轮一起滚向更深的雾里。
而她清楚,这趟出行不只是去旧堂。
也是把她带离一处更难脱身的地方。
两人前脚一走,廊角一根檐柱后,悄无声息地缩回一截黑影。
风从回廊掠过,将那人衣袖吹起半寸,露出里面一抹极快闪过的暗纹——像是虎爪,又像咬碎的云纹。
他眯了眯眼,像是把方才那一幕牢牢记住,随即又无声地退回廊下深处。
——
马车一路南行,几日后,气温渐渐暖了起来,山影渐渐压近,地势也开始起伏。
一入山脚,路就不好走了。车轮碾在碎石上,时不时轻轻一颠,车夫在外头高声招呼:
“二位大人坐稳了,前头都是坡。”
车厢不大,两人本来就坐得不算宽裕。
头一两下还只是小颠。叶翎原本两手攥着自己的药箱,立刻腾出一只手,抓住车壁上的木扶手,整个人往那一侧贴过去,姿势端正得跟在听课似的。
可路越往前,坡越陡。
每颠一下,她下意识绷紧腿,却还是控制不住,大腿侧一下一下磕在云司明的膝旁,像躲开了,却又没躲干净。
云司明垂着眼,手里还捏着卷宗,肩线却悄悄绷直了些。
又是一个稍重的坑,车轮一陷一弹。
她整个人像一只被甩出去的小猫,连人带药箱一起飞了半步。下一瞬,重重砸进云司明怀里。
她的腿被车一颠,膝盖正好磕在他大腿外侧,力道不轻,把他撞得胸口一闷。
云司明没来得及出声,人已经被她撞得往后一靠。
额前碎发被风一拱,全扫到他下颌和鼻尖底下,带着一点皂角和药草混在一起的味道,冲进他的呼吸里。
车厢还在晃,她整个人就这样横横地搭在他膝上,半是趴着半是坐着,狼狈得很。
云司明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被抓得起了褶的卷宗,又瞥了眼那只她紧紧攥在手里、结结实实砸到他的药箱,声音很淡:“叶医女这是行的医道,还是武道?”
“对、对不起。”叶翎耳朵一下烧红,慌忙松开他的衣襟,想撑着坐回榻沿。她刚挪开半寸,马车又压上了一段烂路,车厢先是往左一摆,她整个人跟着侧滑,膝盖贴着他的膝旁蹭过去,避不开似的。
下一瞬,车轮猛地落进坑里。
车厢一沉,像被人往下掼了一把。她脚下短暂一空,身子还没找回重心,马车又狠狠一擡,整个人便被反弹力抛回去。
这回不是滑,是扑。
她本能想避开他的肩,偏偏来不及,只能硬生生撞进他怀里。唇角擦过他耳侧,带下又痒又烫的一点触感,紧接着额头“咚”地撞上他的额头。
两人几乎同时闷哼了一声。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手忙脚乱想退开,越退越乱,像在狭窄的车厢里误闯的兽,呼吸都急了。
云司明终于不再任由她折腾。
他一只手顺着她后背扣下去,掌心稳稳压住她的肩胛,另一只从她臂弯下穿过,托住她往回一带。
动作干脆利落。
叶翎被他直接按回自己这边,半侧身坐在他大腿外侧,背抵着他胸膛。车厢仍在一颠一颠地晃,他的前臂横在她腰腹前,像一道不容她再乱的束带,把她和那只药箱一起固定住。
“别动。”他在她耳边低声道。
整个人圈在他怀里,背抵着他胸口,半侧身坐在他大腿外侧,连带着那只药箱一起被固定住。
外头的路还在起伏,车厢一颠一颠地晃,他抱得很紧,她只跟着他的呼吸和心跳轻轻摇。
云司明身上的气味一点都不浓,离近了才分得出来。药草的苦味打底,掺着几分纸墨的干净气息,像常年泡在药房和案牍之间的人,冷冷清清,却不叫人讨厌。
他的胸膛隔着衣料贴在她背后,不热,甚至偏凉,像一块温过的玉,第一下贴上去时有点冷意,过一会儿又觉得那点凉刚好把方才一路颠簸闷出来的热气压住了。
扣在她肩上的那只手稳得很。
臂弯从她肋侧绕过来,衣袖里传出来的温度不炽热,只是持续地贴着,让她每一次呼吸,都清楚知道自己是被圈在他怀里的。
叶翎僵了一会儿,小声开口:“云大人……这样,会不会太……”
“山路不稳,两个人各晃各的,反而更乱。”
他垂着眼,睫毛在她侧脸上投下一点影,语气却很平静,
“并作一处,同起同落,省力,也省心。”
说话的时候,他胸腔在她背后轻轻震了一下,一股麻麻的痒意从背后传到她的心里。
他像是在解释一件极其正规的行路法则,字字规矩,不带半分戏笑,偏偏说出来之后,谁都很难再找理由推开。
车外山风呼呼,吹得车帘猎猎作响。
车厢里,他的气息淡淡笼着,她被他箍在怀里,明明不热,却莫名觉得心口有一点发烫。
云司明没有再换姿势。
他只是把她圈得更稳一些,像把她从颠簸里扣住。
叶翎的身躯贴在他臂弯里,轻得过分。
隔着衣料,他仍能分辨出那一点柔软的丰润。更要命的是,她身上有一丝甜甜的香,淡得几乎不该被人闻见,却偏偏在车厢这点窄小的空间里,被颠簸一层层逼出来。
像药房晒过的桂花。
又像暖阁里残下的熏香。
熏香……晴王。
云司明指腹一紧,胸口那点热猛地顶上来,连呼吸都被逼得短了一截。他不该记得这味道,更不该在这一刻想起那个人。
还有楚冽。
她心里装着谁,她要面对谁,这些本应与他无关。
他在心里冷冷对自己说了一遍,像在背一条规矩。又像在给自己立界。
可心跳却更快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