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天还没大亮。
暖阁里的炭火烧了一夜,火星缩成一团,红得发暗。帷帐半垂着,缝隙里透进一线冷白,像在提醒。外头,还是春分后的那场冷雨。
叶翎先感觉到的是酸。
腰酸、腿酸,喉咙也有点哑。她动了一下,整个人像被人从骨缝里拆开又装回去,稍一挪动,哪哪都是钝钝的疼。
她怔了很久,才慢慢想起昨夜的事。
帷帐里还残着药香与一点若有若无的气味,混着他身上那点清冷的檀香,一丝丝缠进她鼻尖。
她枕着的是一截结实的手臂。
萧宴靠在软枕上,睡姿出奇地安静。少年惯常带笑的嘴角收了起来,眉峰却依旧挑着,好像即便睡着,也还带着一点天生的傲气。睫毛很长,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脸颊上有几道被她指尖抓出来的浅红痕迹,在晨光里看得格外清楚。
昨夜她是怎幺抓的他,她还记得。
叶翎脸一烧,下意识想把手抽回来。
他那条被她枕着的手臂却先动了一下。
萧宴的手掌顺势收紧,像捞东西似的,从她腰侧往上一揽,把她整个人又往怀里带了带,低低哼了一声,嗓音还带着睡意:“别乱动。”
叶翎:“……”
她僵在他怀里,一时不知是该推开,还是该先找衣服。被褥不知何时滑到腰下,肩头、后背、腰侧露在外头,昨夜被他吻过、捏过的地方此刻还带着一点淡淡的红,她自己看一眼都觉得刺目。
“殿下……”她咬着唇出声,“昨夜之事……”
“不记得了。”他闭着眼,轻飘飘来了一句。
叶翎怔住。
下一瞬,身侧的人轻轻笑了一声,睫毛微擡,眼中哪有半点困意。
“骗你的。”萧宴侧过头看她一眼,声音压得很低,“怎幺会不记得。”
他停了一瞬,尾音慢慢拖长:“你叫得那幺好听。”
他松开一只手,擡臂替她把被子往上提了提,盖住她半边肩膀。那动作温和得出奇,倒像是真怕她着凉。
“你不是来求本王出手的?”他看着她,眼神却比语气要认真许多,“昨夜的事,就当两清。”
两清。
叶翎胸口一紧。
若真是两清,该有多好。
“嗯,”她垂下眼,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楚冽那边……”
“昨夜已经吩咐下去了。”他打断她,睁眼,眼神清醒得很,“你睡着之后,本王就派人去了北境。接下来,该动的兵都会动起来。”
他语气平平,像说一件早就安排好的事。
叶翎喉咙一紧:“是为了……”
“为了北境。”他淡淡道,又看了她一眼,“也为了你。”
他说着,从她肩上拉过被褥,耐心替她裹好,手指在她后颈处轻轻按了一下,那力道像是无声的安抚。
那一瞬,叶翎忽然说不清自己该用什幺表情。
“叶翎。”他忽然叫她的名字,声音仍旧温和,却多了一点冷意,“但从今往后,就算你后悔,也没有回头路了。”
她呼吸一滞。
门外忽然响起轻敲。
“殿下。”内侍压低声音,“宫里来折子了。”
萧宴没应,仍看着她。他的目光像把她钉在原地,让她不得不听见自己命运的咔哒一声。
内侍又道:“还有,禁司营的人在外头打探,昨夜叶医女可曾留宿。”
叶翎指尖猛地一颤。
她在这一刻才明白,外头的人从来不是瞎子。她走进这暖阁的时候,就已经把自己送上了别人的局。
萧宴却笑了一下,笑意很浅,像早就料到。
“让他们等着。”他对外头淡淡一句,转回看她,“你怕了?”
叶翎咬住唇,心口却一点点发紧。
她怕。
怕楚冽回京时,她站在另一座府邸的门槛里,连解释都显得矫情;怕皇帝对晴王起疑;怕虎旗把她当成他的把柄。
更怕的是,她明明知道这一切,却仍旧……舍不得抽身。
他俯身,替她把散落的发丝拢到耳后。
“所以别再用‘两清’骗自己。”他说,“两清这两个字,我说得出口,是给你退路。”
叶翎喉咙发紧:“那殿下的退路呢?”
萧宴看着她,眼神一瞬间很深。
“我不需要。”
他起身去帘外,外袍一拢,系带一扣。灯影晃了一下,落在他肩背上,像披了一层薄薄的甲。
叶翎坐在榻上,裹着被褥,听见他在外头接折子的声音,听见内侍压低嗓门念出几句弹劾。
“年少掌兵过多,结交边将……”
“慎防藩王坐大……”
每一个字,都像往她脊背里钉钉子。
她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掀开被褥下榻,脚尖落在冰凉的地上,疼得她轻轻吸气。她把衣襟系好,走到屏风后。
萧宴正换朝服,袖口还未理平。叶翎伸手替他抚直那一寸褶皱。萧宴侧目看她,像在等她说什幺。
叶翎没有躲开他的目光,只轻声道:“殿下要进殿,我送殿下出府。”
萧宴的眼神微动,像一瞬间松了某根绷紧的弦。
他没有说话,只擡手扣住她的手腕,力道很轻,却把她牢牢拴住。
“好。”他说。
自那夜以后,晴王府暖阁的灯火便鲜少早早熄过。
叶翎隔夜便要被小太监请去一遭,说是殿下难以成眠,要她再诊一诊这份“心病”。
“殿下这病象,怕是忧思太重,”有人在廊下压低声音,“他在朝上力排众议,硬是替楚将军说了话,可圣上究竟信不信、北陲那边能不能得胜,现在谁也不敢断言。没成事,就只能只落个得罪人的名头。”
再后来,府里的人只会在内侍悄悄来传话时,心照不宣地低头。他们知道该装作不懂。
暖阁的门一关,外头是风声和脚步声,里头只剩一炉安神香,和榻上那道人影。
萧宴总是一副病怏怏的样子,靠在软枕上,眼下淡淡一圈青:“你来就好,本王这心跳这几日总是跳得不对劲。”
她替他把了几次脉,确实有些不平稳。
可她知道,真正让他心跳乱的,不全是那些奏折。
指尖一搭上他的手腕,他就会很自然地反握住她,让她的掌心贴在他胸口。布料薄得几乎隔不住温度,他胸腔在掌下一点点起伏,热得叫人发慌。
“你看,”他声音低低的,“是跳得快了。”
叶翎想抽回手,他却偏偏不放。
他借着“心口闷”的由头,把她带到榻边坐下,像上次一样,让她抱着自己,哄他睡一会儿。
“上回哄得挺好。”他半真半假地笑,“本王昨夜还梦见了。”
他的头靠在她肩上,发梢扫过她锁骨。手臂环在她腰后,不像是在缠人,更像是在抓一根救命稻草,把自己往她身上按。
她原本只是抿着唇,呼吸打在他脸侧,有些乱。被他这样一点点撬开,她终于忍不住微微张了口,换气似的,呼出的气全落进他唇齿之间。
两人的呼吸缠在一起,细碎的水润声在唇间轻轻响着,叫人头脑发晕。
她忍不住睁眼时,撞进的是他近在咫尺的目光。眼尾带着一圈淡红,长睫被灯火在下眼睑处投下一道阴影,将那双眼衬得又深又专注。
那样低垂着,像是认真得要把她一寸寸拆开,看清楚,再一点一点吞进心里。
——
第五日,北陲的捷报才穿过雨幕,入了京。
说是楚将军与晴王殿下里应外合,一举剿灭石谷匪患,解了粮道之危,稳住第三镇军心。朝廷上下都说这步棋走得险,险在一旦失手,便是“边军溃散”的口实,可偏偏又赢得漂亮,漂亮到让人一时挑不出错来。
萧宴为她做的,不止是床上的事。北境那一仗,他押上了自己的兵、自己的名声,换来楚冽与北军的军心。捷报传来,皇帝赏楚冽,也赏他。
宫里悄悄传话,今年上巳,皇帝要在京城大开世武大会,借机安抚四旗旧部与各路江湖人心。
名义上是“习武正风”,暗地里却是借着节会,把散落在各处的狼、虎、鹿、鹰四旗旧人都请进京来。
到那时,楚冽会被召进殿中受封,她也会被一道圣旨点名,一同入宫随诊;晴王则名正言顺地站在那一排功臣之中,作为“此役策划”的主事之一。
他们三个人,会共同出现在同一重殿里。
叶翎光是想象那一幕,胸口就发紧。
她仿佛已经看见:金殿灯火下,楚冽披着新封的甲,目光从人群里越过来,直直落在她身上;而另一侧,萧宴站得从容,像早就等着那一眼,等着看她会先慌谁、先躲谁。
她不知道自己该把眼神放在哪里。
更不知道,自己的心跳会不会先一步泄露。
——
而在太医院另一头,暗水已起。
老院判被内侍请进内殿时,圣旨还未明说“鸦天会”,只字句句都绕着“天意”。离三月初三尚有七日,皇帝要他去翻旧账找旧物,好在上巳世武大会前,给“昭示天心”一个说得过去的交代。
“听说旧堂里还封着些东西。”龙案后的声音淡淡,“太医署的人办事谨慎,让你的人去看看。”
老院判垂首应命,指节在袍角一收。他把昔日鹿旗统领身份藏了四十年,抽身埋进方剂与医卷之中。如今一句“旧堂”,便把尘封的门又推开了。
出殿后,他在回廊下立了片刻,才叫来云司明,把密旨放在案上轻轻一敲。
“上巳之前,把天鹤旧堂走一趟。
“老夫年纪大了,”院判看着他,语气依旧温和,“你手上稳重,脑子也伶俐。”
云司明静静行礼:“谨遵吩咐。”
他垂下眼时,脑海里浮起的,却是那张药香浸透的脸。
叶翎。
还有那张“与”字旧符,和那块被他从太医院案牍里“暂扣”下来、一直锁在自己药柜暗格中的半块令牌。
按理说,那块东西在案子了结、她无罪释出之后,早该点交给虎旗禁司营,归入卷宗,或者索性发还当事人。
可他迟迟没有。
他心里很清楚规矩,也不是不明白后果。
只是每一次想到要把那包东西送出去,脑海里先浮起的,却不是案情,而是她低头时露出的那截颈线,是诊脉时指尖不经意的触碰,还有那种让人说不清来由、却反复在心口回响的异样。
那东西,一旦离手,她与这桩案子、与他之间,便会彻底断干净。
而他发现自己,并不想那幺快放她走。
“那边旧堂,传说多,典籍也多。”老院判像是随口一提,“你若需要抄方查册,可以带一两个人去。”
云司明指尖在袖中轻轻一动,心里已有了决定。
云司明擡眼:“弟子斗胆,请一名医女随行。”
“哦?”老院判看着他,“谁。”
“曾经我案下的女弟子。”
云司明顿了顿。
“叶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