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山前最后一处驿站,天色还带着清晨的冷白。
再往前走半个时辰,官道渐窄,前头只剩一条贴着山脊修出来的石路。马车过不去,只好换成步行。
一行人接近淮陵,换了本地衙役陪同,沿着山道一路往上。
“再过去就是淮陵府地界了。”县丞擦了把额头上的汗,陪笑道,“旧堂那边,一直按‘荒废祠堂’记在册上,平日没谁敢过去。”
叶翎仰头看了一眼。
远处一整片山势不算高,却形状奇特。中间一脊略略隆起,两边山坡缓缓伏下,山脚处有一道狭长的沟壑,从远处看过去,竟像一只伏在地上的大鸟,长颈探前,羽翼收拢。
“小时候,”她脱口而出,“家里人说,这片山像一只伏着的鹤。”
县丞愣了愣:“叶大人也是本地人?”
“清湘县。”叶翎道,“我那时在十来岁上下,随家里走亲戚,来过这边几次。”
云司明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目光在那山脊上停了一瞬:“是有几分像。”
——
天鹤旧堂就坐在那片“鹤背”的最中间。
多年的封闭,让堂前的石阶裂了几道缝,草从缝里钻出来,长得细长又顽强。大门上原本的铜环生了厚厚一层绿锈,门板下头被风雨侵得发黑。
县丞掏出钥匙,又试了试门闩,发现早就锈死。
“请云大人恕罪,这门怕是要动粗。”
云司明点点头:“无妨。只要记在勘验簿上就行。”
两名衙役上前,用铁器撬门。旧木发出一声刺耳的“咯吱”,门缝慢慢被打开,一股陈旧的灰尘味扑面而来,夹着潮气与霉味,让人下意识屏了一下呼吸。
堂内光线很暗。
正中供桌早就塌了一角,香炉歪倒在旁边,灰烬洒了一地。蛛网在梁间拉出一层层细丝,光线从破损的瓦缝里漏下来,打在浮尘上,像一条条细小的光柱。
县丞让人打开窗板,又命人立在门口候着,半点不敢踏进大堂。
“按圣上的意思,”云司明转头叮嘱,“此行是来寻‘天意’的凭据。旧堂里凡牵涉旧制、旧谱、旧令的物件,一律按‘天鹤旧物’入册。”
县丞忙不迭点头:“是是。”
简单分了一下工。
堂中正间与后堂较高的柜子,由云司明与两名侍卫负责翻查;偏房里角落里藏得较深的木箱,则交给叶翎。
“正堂这边多是祭祀用的典籍。”云司明道,“盟会的约多写在祭文誓词里,算是递给天意的凭据。皇上要找的,多半就在这儿。”
他擡了擡下巴。
“偏房里若有‘谱’‘册’,你先看那些。”
叶翎应了一声,夹起几本空白抄册,袖中别了笔,抱着一小卷笔墨往偏房去。
偏房的门更旧一些,一推就响。
屋里摆着两只衣柜,一张矮几,角落里堆着几口木箱,只用布条草草一缠。
她先蹲下身,把最外面那只木箱的布条解开。
“会计簿。”她翻开第一册,看到几行“柴钱”“供品银两”的字样,又翻了翻,“祭日供奉清单”。
叶翎擡眼,视线落在墙角那只矮箱子上。箱身灰沉,铜扣却格外厚,像是专门用来守东西的。
箱子上了锁,锁头生锈。她让廊外的衙役递来一把小铁器,贴着锁舌轻轻一撬,锈屑簌簌落下,锁头便歪到一边。
箱盖掀开,一股陈纸与潮木的味道扑出来。
里面整齐压着几卷布包。
叶翎抽出最上面那卷,揭开黄布,封皮上写着四个小字:【景氏家谱】。
再往下看,下一卷则是【天鹤景氏正谱】,纸张明显更新,边角也不那幺磨损。
叶翎把这两册一起搬到矮几上,先摊开那本【天鹤景氏正谱】。
谱头一行写得端端正正:
【曜历五十三年,天鹤景氏一世祖景昀,先尊主之长子也。承先尊主遗命,奉天子玺书,并四旗共尊之议,自是领天鹤之名,辅幼主,守天下之誓。】
她翻到谱后一页,看“二世”“三世”,全是从景昀往后接。
今年是曜历118年。
叶翎捻着那句“曜历五十三年”,脑子却出奇地清醒。云司明在进京路上讲过的江湖旧闻,她记得一字不差,像药方一样在心里排得整整齐齐。
立国之初便有鸦天会传闻,可这“天鹤”二字……却像是后来才被郑重写进盟簿里的。
她放下正谱,转去翻压在下面那一卷【誓册】,那里记着历代天鹤与四旗首领、门客一族的誓言:
【曜历■■■年五月,天鹤■氏,与狼旗晏氏、虎旗顾氏、鹿旗温氏、鹰旗商氏,申心誓……】
这里的字被涂划掉了。
——
另一边,堂中后墙处的几格柜子里,多半是用黄布包好的册子。与偏房那边清一色的谱牒不同,这里摆的,是天鹤坐堂时掌“四旗大事”的案卷。
上头封皮写着的,有【四旗行录】【平乱实记】【誓约抄册】【职掌门客录】【祭仪总录】之类的名目。
前几类多记某年某月哪一旗出征、平乱、请命、献俘,如何向“天鹤座前”复命,又如何在堂中盟誓;
【职掌门客录】则专门记各族门客分属哪旗、哪堂,谁掌护卫,谁理财粮,谁管医理、祭祀。
再往里压着几本纸色更旧的【医统方牒】,专写“随旗行走”的医理与禁方。
云司明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把其中一卷布解开。
封皮上三个字,墨迹已淡:【职掌门客录】。
他翻开一看,纸页脆响。大半是某氏门客的名姓与职掌,后面偶有小字注着“护卫”“司礼”“掌医”“理财”等职司。
他盯着看了片刻,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心里暗自点头。
这种东西,正是圣上要的。哪怕不写“鸦天会”,也足够证明江湖里曾有人立过规矩,有过职分,有过一套能用的组织法度。
呈上去,就会有用。
突然,他目光一顿,落在一行字上:
【白羽一族,世为天鹤门客,掌文牒与典藏。】
下面几行小字写得极细:
【其血脉遇寒而沉,情脉易滞,须以药压之。少数人发“冷情脉”,其人情性偏重,易为七情所牵,七情若走偏,或致暴走。】
再往下:
【某年,大迁徙,白羽支脉奉命分出一支,护送旧堂遗物与典籍南迁。赐“云”为氏,以应“白羽化云”之兆。】
“云”字在那一行里显得格外刺眼。
云司明指腹轻轻按在这个字上,停了两息,才移开。
旁边压着一本纸色更旧的药方册,封皮边缘已经卷起,上头写着:【白羽冷情脉诊方】。
他翻开,里面一条条列着“冷情脉”的脉象、症候,与对应的药方。
【冷情脉,平而过细,兼滑涩。遇大喜大悲,情脉易滞。】
【治之:以烈药压情脉,锁七情,不使外泄,方可保命。】
下面一条条列出药方。
有一方的结构、药位、份量,与他这些年来服用的绝情剂极其相似,只是旁边多了几条用细小字体写在边角的医注:
【药可锁脉,止其走偏;久服则情不易动,身亦难复常。】
【若得“羽脂”,熔入药中,可缓一线。】
【天鹤血暖,白羽脉寒,两族相济,谓“共赋之脉”。】
【合脉一途,可解其寒滞,使脉象归和缓,如常人。】
【合脉须有“契”,非但药合,亦须心合。】
“合脉”二字旁,被人用细笔重描过。
云司明盯着那两字看了很久。
脑子里却忽然闪过昨夜。
那一晚南下已两日,驿馆后院开着一片不知名的野花,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带着细细的粉尘。叶翎嗓子干得发痒,越忍越咳。
她怕惊动人,最初还用被角闷着,压得肩背一下一下发抖,咳到最后连气都喘不匀。
他起身时没点灯,只摸黑披了外衣,去药箱里翻了几味润肺的,煎得极快。回来时,手里端着一碗热药,药气辛苦,白雾一缕缕往上爬。
他把碗放到她枕边,声音压得很低:“喝了。”
叶翎擡眼,眼尾咳得发红,像被雾浸过的琥珀。她伸手去接,指尖却凉,轻轻一碰碗沿就缩了一下。
他没说话,只端起碗,替她吹了吹。热气擦过他的指节,也擦过她唇边。
叶翎仍不敢喝得急,像怕烫,又像怕苦,犹豫了一瞬,才微微探出舌尖,轻轻碰了碰碗沿试温。
嫣红的一点,湿润柔软,像沾了水的花瓣,一触即退。
她自己浑然不觉,只抿了抿唇,低声道了句“多谢”,便要把药含进嘴里。
他却在那一瞬僵住。
他看着那一点舌尖收回去的轨迹,心里像被什幺轻轻挠了一下。
那触感该是温的,软的,带着淡淡药香的甜苦。他甚至不受控制地去想象,若是吸吮上去,会是什幺样。
喉结跟着滚了滚。
他这才猛地回神,把碗又往前递了半寸,语气更低,像压住自己:“慢点。”
叶翎嗯了一声,喝下去的每一口都很小。
他硬生生把视线压下去,像把一团不该起的火按进衣襟里。
可那火没灭。
只是更安静地烧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