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日头毒辣,宫城上空一片白光。
禁司营里的人来点名的时候,院中阴影都被晒得发浅。
叶翎是被一双铁甲靴声“送”到晴王府的。
她只听见有人在门外简短通报:“晴王殿下要问案,点了你的名。”
她被押着换下一身粗重囚衣,重新套上太医院的青衫医服。衣料还带着药香,袖口干净,领口却皱着,像是有人匆忙把她从原本的世界里扯出来,没抹平就塞进了另一个地方。
正午的风从廊下吹进来,晒得人眼睛发涩。
叶翎跟在禁司营校尉后头,心跳得有点快。不是怕,而是胸口空着,原本那块小小的布包不在身上,总像少了什幺。
侧殿的门已经开了。再进殿时,光线一下暗下来,只剩几缕日光,从檐下斜斜落在地上。
叶翎擡眼,看见那人时,脚步不自觉轻了一瞬。
萧宴坐在软塌后,一身月白里衣,外罩一件没系好的鹤纹薄袍,腰间懒懒挂着玉佩,发冠斜着一寸,看着像是刚午睡醒,又像是一直没睡好。眼底那层惯常的倦意还在,却被微微上挑的眼尾盖过去,添了几分漫不经心的风流。
禁司营的人退了出去,只留一名小内侍和一名侍卫远远站在门边,低着头,装作什幺也听不见。
“叶翎。”萧宴看向她,唇角含笑,“还认得本王?”
“臣女见过殿下。”叶翎跪拜行礼。
“起来吧。”他随口道,“本王又不是审你生死的堂官,不用跪得太久。”
叶翎站直,双手束在袖中,下意识往后站了一寸,离那张案几步远,姿态既谨慎,又尽量不显得畏缩。
萧宴看了她几眼,似笑非笑:“坐。”
他擡了擡下巴,指了指旁边的一张塌榻,“本王不爱仰着脖子跟人说话。”
叶翎只得在榻边略略坐下,身体却仍保持着微微前倾,像时刻准备着起身应对问话。
“你知道自己现在是什幺身份?”他问。
叶翎吸了口气:“臣女……涉王府用药案,暂为嫌疑。”
“算你明白。”萧宴笑了一下,姿态松散,眼神却一点点收紧,“所以今天本王问的每一句话,你都要想清楚再说。”
他手指在案几上轻轻一敲:“先说说,你怎幺看禁司营。”
叶翎愣了一瞬。
“殿下是问禁司营办案,还是禁司营的人?”
“先问办案。”萧宴道,“再问人。”
叶翎沉默了一会儿:“禁司营掌诏狱,查奸佞。按律,不该由臣女妄议。”
“按律。”萧宴挑眉,“那按你自己呢。”
叶翎指节在衣角里绷了一下,终究还是擡起头来:“行得公正的,臣女敬重。行得不公的,臣女怕。”
“怕什幺。”
“怕自己说错一句话,害人没命。”她道,“也怕有人拿着禁司营的名义,为自己办事。”
这句话说出口,不卑不亢,带着一点军中人特有的实在。
萧宴指尖顿了顿:“你在营里,被他们问了几回。”
“三回。”叶翎答,“问臣女那晚进殿所见,药味所闻,还问北陲军需的事,臣女看过什幺,写过什幺。”
“北陲军需那一摊子。”萧宴慢慢道,“今早右院判已经同本王提过几句。”
叶翎指尖轻轻一紧。
云司明……今早来过晴王府?
她在禁司营里熬了一夜,只记得铁链、冷风和呛人的火盆味,没想过太医院那边还有谁会为她多说一句话。
此刻听见这句,心口像被人轻轻拨了一下,先是一瞬的发懵,随即涌上一点说不清的暖意,又带着几分惶然。
她垂下眼,压住那点情绪,只轻轻点头:“……是。”
“那我们也从那儿说起。”萧宴身体往前倾了一点,肘撑在案上,“你在军中看到了什幺,又为什幺没往上捅得更狠一点。”
这话问得比禁司营更直。
叶翎垂下眼,似乎在把纷乱的记忆一点点剥开:“军布偷工减料,旧粮混在新粮里,仓库潮湿发霉,按律,都该查。”
“那你为什幺不查。”萧宴道,“军中立功,就是从这些地方往上捅。”
“臣女只是军医营最下等的小医女。”叶翎道,“能看得见的,未必有本事捅上去。那时候楚将军还在替边军扛责。”
她擡起眼来看向萧宴,语气很平:“臣女若添油加醋,先要受罪的,只怕是近在身边那些人。”
“军医营,粮仓的守卒,押运的车夫,这些,都离臣女更近。”
“至于上头真正吞了军资的,”她轻轻吸了一口气,“禁司营未必会查,查到了也未必会用同一把尺子量。”
殿里静了一瞬。
萧宴笑意不减:“你这话说的不假。”
她顿了一顿,字句放得很慢:“臣女是医者,见血见得多,知道一笔字一落下去,死的是活人,不是纸上名字。”
“救命的大夫,若一心想着立功,那跟拿刀的人就没什幺两样了。”
这一句,叫人无话可接。
萧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她说话时习惯性地把手藏在袖子里,眉头微微皱着,那点倔和小心并存,看起来很像某种被风雪磨过却还撑着腰不肯弯的小草,不站谁那一边,只站人命那一边。
对多数人来说,太迂。
对他这样的人来说,刚刚好。
“那你现在呢。”萧宴忽然问,“说这些话的时候,心里觉得自己算站在哪一边?”
叶翎沉默了片刻:“臣女站在自己看得见的那一边。”
“看得见什幺。”萧宴叩了一下案,“本王?”
“看得见殿下今日还活着。”叶翎擡眼,直视他,“那碗药没真要殿下性命。”
萧宴被她这一句噎了一噎,随即笑了:“你倒挺会替自己开脱。”
他说着,目光忽然往下一移,落在她袖口边缘,纱布隐约露出一角,还染着一点褪色的血痕。
“手伸出来。”他忽然道。
叶翎一愣:“殿下。”
“本王还没见过禁司营给本王留下的证人是什幺样子。”萧宴缓缓站起身,从案后走出来,站在她面前,俯视着,“伸手。”
声音不高,却有种不容拒绝的意味。
叶翎只好把手从袖里抽出来。
萧宴伸出手,握住她的腕。
他的掌心原本并不算热,指尖却在碰到她脉口时一顿,明显觉出那一圈冰凉,眉峰几不可察地拧了一下,这才慢慢收紧了力道,将她的腕骨护在掌心里。
指腹压到纱布下的伤处时,他的动作极轻,像是隔着什幺在试探,力道一寸寸收住,生怕再碰疼她半分。
“禁司营下手不轻。”他嗓音压得很沉,“本王记得,没叫他们打坏东西。”
前一句带着寒意,像是说给外头的人听,后一句却落在她身上,尾音轻了半分。
叶翎下意识要往后缩,却被他攥得更牢了一点。
掌心收紧的同时,他指腹贴在她腕内侧,护着那截骨头,像是怕她这一缩真从他手里闪开似的。
“别动。”萧宴低头看那圈勒痕,眼底的笑意慢慢淡下去,“本王看一眼,又不收诊金。”
嘴上还像平时一样随口调笑,语气半真半假,目光却落得极细。
她能感觉到,他指尖并不直按在伤痕上,而是顺着那一圈勒痕边缘一点一点擦过去,每碰一下,都要先停一停,像是在衡量她能承受多少。
“疼吗?”他终于开口,声音压得更轻了些。
“……还好。”叶翎尽量让声音平稳,“习惯了。”
“习惯?”萧宴眉梢一挑,眼里那点笑被冷意压住,“谁教你的这种习惯。医女的作风都这幺硬?”
他说着,却忽然擡手,将她的手腕稍稍擡高,把那圈痕迹举到自己眼前。她被迫向他靠近,身体微微前倾,呼出的气息撞上他的衣襟,他的握力却在这一刻又悄悄松了些,只护着腕骨,不再压着伤处。
“擡头。”他淡淡道。
叶翎擡了擡眼。
“再擡一点。”他的手从她腕上滑开,随即扣到她下颌旁,轻轻一托。
那一下不重,却扣得极准,正好卡在她下颌骨最突出的地方。骨头被他托着,她整条脖颈像被逼出了线条,从喉结一路绷到锁骨,哪里都无处藏。
叶翎心里一紧。她本能想往后缩一点。
可他的手指扣在那里,力道不算重,却像个稳稳落下的钩子。她只好僵在原处。
这样一来,喉咙完全暴露在他眼前。她每一次吞咽,都能感觉到那一点骨头在他指腹下滚过去,连带着薄薄的皮肉也被牵着发紧。
下颌的青紫也在这一姿势里彻底显露出来,是昨夜被人按在地上时留下的。萧宴的目光从那一片青紫上掠过,笑意彻底褪尽,指尖轻得几乎没有重量,却还是绕着那块淤痕一圈,不肯压下去。
那一圈绕得极慢,像是要把每一寸瘀色都记在心里。
那一瞬,两人的距离近得不太像是“问案”。
琥珀色的眼睛与那双偏长的凤眼撞在一处。近看之下,萧宴眼底那层薄薄的愠意并不掩饰,笑意却仍挂在那里,像一张悠然自得的面具,底下藏了什幺,分辨不清。
“禁司营的手法。”他慢条斯理地开口,“本王不喜欢留在自己人身上。”
“臣女……”叶翎声音发紧,“不敢当‘自己人’三个字。”
他的拇指在她下颌骨那儿停了一瞬,似有似无地滑过那一点淡淡的瘀痕,像是在确认她是不是还疼,又像是故意拖延这不必要的一瞬接触。
“禁司营对你做了什幺,你说得清,本王就帮你记得清。”萧宴低声道,“别让他们拿这点手脚当本事。”
他的语气带着一点自然的居高临下,仿佛他只要一句话,就能把这类“痕迹”从她身上抹掉。
叶翎咽了咽喉咙:“谢殿下。”
“谢?”萧宴笑了一下,缓缓放开她的下颌,却没有立刻松开她的手腕,“谢得倒快。”
他似乎想起什幺,忽然收了笑意,语气淡下来:“叶翎,本王问你最后几个字。”
“……殿下请问。”
“你说,你不替谁说话,只替‘人命’说话。”
萧宴道,“那本王呢?”
他看着她,眼神忽然认真起来:“在北陲,你可以不替军务说话,只替伤兵说话。在这宫里,你打算替谁说?”
叶翎被这一问问得怔住。
她张了张口:“臣女……只会看病。”
“本王问的是立场。”萧宴道,“不是你的手艺。”
屋里空气仿佛一下子沉重了。
“殿下……”她声音发紧,“臣女若非要选,只能站在‘病人’这边。”
萧宴轻轻“哦”了一声:“在本王殿里的‘病人’,是谁?”
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是他。
那一瞬间,很多东西才慢慢对上。那夜的药,那梦里“有人往他嘴里灌东西”的话。
“所以你今后若要说话,”萧宴道,“就记清楚,你该医的人是谁。”
他说这话时,已经松开了她的手腕,退开半步,语气又恢复到那种带笑的闲散。
叶翎指尖微微发抖,却硬生生按住了那点震动,只深深行了一礼:“臣女记住。”
萧宴看着她,目光里有一瞬的满意。
这姑娘既不软,也不骨头太硬,像一柄收着锋芒的刀,藏利于鞘。
用去杀人可惜,用来握住一柄局势,倒是正好。
“行了。”他似乎有点玩够了,往后一靠,又恢复成那个懒洋洋的晴王,“今天就问到这儿。”
他顿了顿,随手在案几上敲了一下,像是忽然想起什幺似的,眼神落回她身上:
“你出去的时候,若有人问起今日问案的结果。”
他慢吞吞道:“就说一句话。”
“人,本王要了。”
“以后若有人问你归谁管,你就说,暂听晴王府吩咐。”
他把“晴王府”三个字咬得不重,却极清楚。
叶翎指尖蜷了一下,垂眼行礼:“谨遵殿下之命。”
她转身,迈出扇门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殿内少年王爷已经重新靠回塌上,半侧着身,眉眼闲淡,像是刚刚随手落下了一子。案几上的折子摊开着,他却没有再看,只低下视线,指尖在某个角落轻轻点了一下。
那一下很轻,轻到像是给一盘无形的棋局,悄悄落了个记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