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比方才更冷了。
叶翎被夹在两名禁司营校尉之间,靴底踩在青砖上,声音一下一下,像敲在心上。
回头一看,晴王偏殿的灯火已经被宫墙挡住,只剩些碎散的光从瓦檐上翻过来,很快也淹没在夜色里。
萧宴最后那句话还压在耳边:“若真没做什幺,就把今日在本王面前说过的话,给禁司营再说一遍。”
她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往前看,不再回头。
离她不远的宫墙阴影里,瓦脊上悄无声息地多了一道剪影。
夜色把他整个人都吃进去,只剩下一袭暗红外袍在风里轻轻卷起一角。那袍子用的是极细的暗纹绫,底色深得近乎发黑,衣摆与袖口却隐隐压着一层伏在布底里的暗火,线迹顺着纹理铺开,像随时能被点燃,又生生收住了。
他半蹲在屋脊上,外袍内侧隐约露出一抹更深的皮甲边缘,腰间的窄带收得很紧,挂着一只磨得发亮的暗金扣,刻着一只伏着的鹰,双翅收拢,利爪藏在底纹里,只露出一个弧度锋利的影。
兜帽压得很低,鼻梁以下都隐在阴影里,只露出一双眼。
眼尾天生锐利,像却被黑夜磨得很静。那双眼沿着禁司营的灯火一寸寸往下追,盯着那抹瘦削的身影被押着拐过廊角,消失在视线尽头,睫毛微微一颤,仿佛连呼吸都跟着吊了起来。
指尖在瓦面上停了一瞬,苍白的指节扣着砖缝,压得极紧,暗红袖口在夜风里轻轻一颤,像是只靠这一点粗糙的触感,才能把自己从那股翻涌的焦灼里拽回来。
不远处的树影晃了一下,有人极轻地咳了一声,像是提醒。
他收回目光,下一瞬,那抹影子从屋脊上滑了下去,重新融进宫墙根的黑暗里,什幺也没留下。
——
禁司营设在宫城偏东,夜里灯火不多,只在门口挂了几盏铁灯,灯罩上罩着一层铁丝网,火光被勒得死死的。
她被带进偏院的一间屋子。
“叶医女。”门边的女役打量了她一眼,“按营里规矩,要先搜身。”
这句话她在军营也听过,只是那时是为了防兵器,这一次,是当她可能带着毒。
叶翎把药箱放在桌上,轻声道:“臣女明白。”
女役先翻药箱,把里面的银针、小瓶、药粉一一拿出来看过,又按规矩检查她袖口、腰间、靴底。
在她胸口里衬里,女役摸出一小片被汗水与体温浸得发软的黄纸。
女役一捏,纸几乎要化开,摊开来看,上头只剩一个歪歪斜斜的“与”字还算清楚。
“这个?”门外的校尉问。
“旧符一张。”女役道,“上头只一个“与”字,看不出别的门道。”
“一并记上。”校尉道。
女役用粗纸把符包了一层,正要往托盘里放,指尖从她胸前划过时,忽然停了一下。
那里里衣的缝线比旁处都要密,针脚一圈叠一圈,鼓出一道细细的硬脊,摸上去不像普通补缀,更像是故意缝死了什幺。
女役眯了眯眼,指腹沿着那条凸起摸了一圈:“这里也开一开。”
“那是……家里长辈给的护身符。”叶翎压着心里那点不自在,“从小就缝在这儿。”
“护身符不护身也就罢了。”女役道,“如今牵着王府用药的案子,谁知道里头是不是藏了药囊、毒丸?”
她擡手打了个手势:“照规矩,拆。”
细密的缝线被剪子一点点挑开,粗布里层裂了一道小口子,一团更细的小布包从里头被剥出来,缝得紧紧的,边角都被指头搓得发亮。
女役在灯下看了一眼那团东西,神情也严肃了几分。
这种缝法,已经不是普通人家缝补衣裳,而是“生怕被人看见”的藏法。
她没有在叶翎面前拆开,只把那团布连同先前包起的“与”字旧符一起放进托盘里,又取过一张写好格式的纸条按上:
【嫌疑物布包、旧符。来历不明,疑似藏毒。】
门外的校尉“嗯”了一声:“按条文,一律封存,送太医院验毒,再呈统领。”
女役点头,封好托盘,又让她把鞋子脱了自己查一遍,这才退后一步。
“好了。”她道,“东西暂存营里,问完话,再看怎幺处置。”
叶翎低头把衣襟系好,只觉得胸前一下空了。
那块贴在心口多年的东西被拆走后,寒意就这幺直接透了进来。
她知道那块牌子值不了几个钱,可还是有一瞬间,说不出的难受。连一点仅存的“家底”都被翻出来,摆在别人眼下。
托盘被送到前厅。
值夜的小吏看了一眼登记册,愣了一瞬:“这是那叶医女身上的?”
“是。”女役把册子翻给他看,“还牵着王府用药案。”
小吏心里一沉。
按理说,这种东西只要送去太医院,让当值的小医官验个毒、签个字就完了。可一听“王府用药案”这几个字,他手心便冒了汗。谁敢随便签?
“太医院?”他嘴上还是照规矩问了一句,“这会儿还没关灯?”
“总有值夜的。”女役道,“按条文,一律送去他们那边验毒,你让谁签都成。只要别让我们这边担这个名。”
小吏只好抱起托盘,出了营门,往太医院方向去了。
太医院东廊的小偏厅本不该在这个时辰还亮着灯。
按例,只留一间值宿房给小医官守夜。
值夜的小医官正打着瞌睡,被两个小吏抱着托盘一叫醒,一听“禁司营”“王府用药案”,脸色比烛火还白:
“这等东西,按例该呈院判……弟子不敢擅断。”
托盘于是一路被端到了东廊尽头。
云司明方才从皇帝内殿请完脉,回来写完最后一行御医案。
他甩干笔上的墨,把折子放入案旁匣中,正要吹熄灯,门外便传来轻叩。
“右院判。”
值夜医官的声音压得极低,“禁司营送来的……说涉王府用药案,是搜缴之物。按例当由弟子验查……弟子不敢乱签,只好来请您。”话里那四个字“王府用药案”,连他自己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云司明淡淡“嗯”了一声,擡眼。
两个小吏这才小心翼翼将托盘端进来。
托盘上几包药渣、一只窄口小瓶,一张被汗水磨得发软的旧符,旁边压着一团缝得极死的小布包,外层还封着禁司营的朱印。
他视线在那团布上停住,问得极平静:
“谁身上的?”
小吏忙回:
“说是……一个姓叶的医女。贴身缝着的小物件,来历不明。按条文需交太医院验看。”
云司明原本欠着笔的指尖轻轻一顿。
叶翎?
“贴身缝着的?”
他眉色淡淡,却明显沉下去一分。
屋里一下子静下来,只剩灯芯稳稳的轻声燃烧。
粗布缝得密不透气,封口压得极死。他指腹掠过封条上的朱砂印,轻轻一撕。碎玉露出的那一瞬,云司明指尖明显顿住。
灯火落在玉面,墨玉沉黑如夜,边缘是久年的断痕。
那一截极简的羽翼线条一出现,他的瞳孔便骤然收紧。
下一息,他已能完全、毫无疑问地确认:这不是虎旗手里的那块。虎旗的是“墨云碎令”,他见过拓印。纹路、断形、材质,都不同。
而眼前这一块,这是天鹤令的另一枚碎片。
更要命的是:居然缝在叶翎的胸口暗夹层里。而她在马车上被他询问的时候,竟只字不提。
小吏屏着气问:“右院判……看得出是什幺吗?”
云司明将碎玉翻了个面,指腹落在那残缺的小篆上。
“名、合、令、音。”
半晌后,云司明将碎玉放回布上,又看向那张“与”字旧符。
他微微眯眼,将两样物件重新包好。语气恢复成一贯的冷静克制:
“肉眼看不出有毒。”
他随手将布包合起。“不像会立刻发作的药。需研些碎屑,再用药石与试剂慢慢对一对。等同僚们都在,再细查。”
小吏松了口气,又小心翼翼问:
“那……要不要照禁司营说的,送回去给统领大人?”
云司明似笑非笑地擡眼:“原样送回去?”
“送回去,我们还怎幺查?”
他将包好的布团放进案旁匣中,盖上盖子,亲手按下太医院的封印。
“按太医院的规矩,”他道,“凡来历不明之物,先由太医署封存查验,确定无害,再交回禁司营。”
他擡眼,语气平稳得毫无破绽:“回去就说,嫌疑物布包、符纸,已由太医院封存验查。细查完,再呈。”
两个小吏急忙躬身:“是、是!”
他看着他们匆匆退下,指尖扣在匣盖上,久久未松。灯火摇动,他眼底那一丝深意,被影子吞得干干净净。
若真像他所猜的那样……那叶翎身体里,不止是药案这幺简单。而他,今晚若不扣下这一包,她明日就可能连“供词”都来不及留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