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有时候会自己护主。”云司明淡淡道,“太可怕的,会被藏起来。”
马车晃了一阵,雪声沉沉。叶翎支着困意,“云大人,还有什幺要问的?”
“你可曾听说过……鸦天会?”
“没有。”
“江湖上的旧组织。”他目光落在窗外,语气平平,“现在世人嘴上说得最多的一句,是‘四旗共治天下,各守一方,四旗共尊’。狼、虎、鹿、鹰,四旗并立。”
他顿了顿,像是随口翻起一页旧纸:“不过十几年前,四旗之上还立过一位共主。”
叶翎轻声道:“共主?”
“说是名唤‘天鹤’。”云司明淡淡道,“时间久了,真真假假都糊在一块,世上多半只还记得一个名号,和一块不知道有没有人真见过的墨玉旧令——天鹤令。”
他话音一顿,似笑非笑。
“听说当年那块令,被人一锤砸得粉碎。”云司明道,“到底碎成几块,谁也说不清。有人说三块,有人说四块,还有人说后来又被人磨了边角,改刻成护身符、腰牌、佩印,散在江湖各处。这些年,还有人爱挂在嘴边一句话:‘合令者即天鹤,持令者承位。’”
“听着挺像替天下人说话的口号,谁集齐碎片谁做共主。”
他顿了顿,才接着道:“能说得准的,只有一件,虎旗。”
“现在的虎旗旗主,也是禁司营统领。”云司明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旧闻,“他手里已有一块墨玉旧令残片,背后只剩半句小篆:‘持令者承位’。”
叶翎心口轻轻一跳。
“市面上你听到的那些说法,十句里有八句是他们自己放出去的。”云司明瘪了下嘴角,“说什幺‘日后若要立新天鹤,这块令就是封赏’,听着挺公道,人人有望,谁都有机会凭本事往上爬。”
他低低笑了一声:“看着像替天下人开路,其实是替自己铺路。”云司明道,“皇帝新政还没站稳,各家各派都自成一摊,朝廷一时收不拢。太后跟虎旗就借着这块残令,把‘天鹤’这块旧牌子拽回宫里,改成一桩可以由中枢任命的差事。”
他擡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圈:“听说今年京城三月初三上巳节,要办一场世武大会,比武也好,会猎也好,四旗余部、商会武护、医门弟子、江湖少年都能去。说是要从天下青年里选个‘魁首天鹤’出来,让皇上亲封为共尊之首。”
“听着倒挺热闹。”叶翎道。
“热闹是给人看的。”云司明道,“真正想要的,是‘天鹤’两个字背后的东西。借着这场比试,一面把各家各派的人心往殿廷下面拢,一面等着藏在暗处的令牌碎片露头。谁愿意拿出来换个前程,他们就收谁、记谁一功;谁不肯露面,就继续躲在角落里,等将来某一天被人翻旧账。”
云司明说完,车里静了一瞬,只剩车轮碾雪的声音。
叶翎指尖在膝上拢了拢,笑意淡了些:“倒是比说书先生讲得还吓人。”
云司明没接话,视线在她脸上停了停,又落到她无意间收紧的手上。
“叶姑娘。”他像是随口一问:“你身上,可有……来历不明,却一直随身带着的牌、印、令?”
叶翎心口一跳。
指尖下意识落到衣襟下那块小牌上,冰凉、光滑,被她从小带到大。
娘曾说:“你亲娘留的,是保平安的吉祥话。”
她一直也只当是家里给孩子的护身念想。
可刚才云司明的话——
“持令者承位。”
“那块令被人一锤砸得粉碎,碎成几块都说不清,世人却还在到处找碎片。”
再加上楚冽临行前那句极低的叮嘱。
“进京后,别把东西给任何人看。
谁问你有没有,你都说没有。”
她手心不由得发凉。
“什幺令牌?”她擡眼笑,语气轻得很,“我这种人,能招谁的眼。”
云司明看了她两息,目光很淡,看不出在想什幺:“确定?”
叶翎把那点心虚咬回去:“确定。”
他最终收了目光:“那就好。”
马车摇晃得厉害,炭火暖得人昏昏沉沉。
叶翎前一晚折腾太久,又哭过,眼睛早就肿得打架,她撑着困意,眨一下都费力。
云司明看了一眼她不太稳的眼皮,淡淡道:“叶姑娘,到驿站再睡。”
“嗯……”她答得很轻,却没撑住,一句话还没回完,眼皮已经又慢慢落下来。
她头一点一点往旁边歪,整个人像只快睡死的小兽。再颠了一下,直接靠在车壁上,呼吸变得绵长。
没一会儿,她彻底睡着了。
不知又过去几炷香的时间,马车再一颠,她整个人轻轻靠上了他的肩。
云司明整个人僵住。
她额角贴在他的脖颈上,那一瞬的热度仿佛沿着皮肤窜进骨头里。呼吸轻轻喷在他颈侧,带着淡淡药香,近得过分。
他下意识偏了下头,视线一落,恰好看到她衣襟微开处的锁骨。
那片本该苍白的皮肤上,隐隐有几道压不住的红痕。
像被人指尖、唇舌捏过、啃过,褪不干净的痕迹。
心口猛地一窒。
他自己从未涉过这类事,可在宫中多年诊伤理病,看人遮遮掩掩,也早明白了个七七八八。
原本只觉得她累,是连着几日奔波、受惊,再加昨夜哭得太狠。此刻那几道痕迹却像一把钝刀,慢慢在他心口挖出一个口子,他忽然明白她为什幺会累成这样,又困得几乎睁不开眼。
有一瞬间,说不清是怜,是怒,还是一种更混杂、更不该有的情绪,一起往上冲。
心跳开始不受控地往上撞。
那不是病,也不是心悸,而是多年未有的欲与血气,被她这一靠、那几道痕迹一并勾了起来。
他别开眼,强迫自己盯着对面的车壁。
可那一点距离根本挡不住,她的体温从肩头那一点贴合处顺着衣料一点点渗过来,像一股看不见的热流,直往他心口聚。
呼吸不自觉地重了半分,胸腔起伏也跟着乱了一线。
自三岁开始,压了他十九年的药性与本能,被她这样轻轻一靠,从深处翻上来。
云司明喉结动了动,指尖收得发白。
下方有股燥热迅速聚拢,像被点燃的火,压也压不住。他坐得极直,整个人绷紧到极致,白色的里衣在膝上微微鼓起一线,轻微得几乎看不出形状,却足以让他呼吸倏地乱了半拍。
他不能低头。
不能看。
不能去想她昨夜究竟熬过了怎样一场情事。
不能让自己承认,自心口一路往下的那点涨热,是因她而起。
他闭了闭眼,声音在胸腔里闷得发紧,只要再靠近一寸,他就会失控。他几乎是咬着后槽牙逼自己稳住。
指节死死扣着衣摆,青筋微微绷起,像是在强行把那股从心口一路往下窜的热焰压回去。
可她还在靠着他。
呼吸软,身子暖,整个人贴在他肩头,轻得像一阵气,却又实实在在存在。
那处单薄的布料隔着她的重量,像是在提醒他:她就在他身边,只要伸手就能抱住。
荒唐。
他在心里低声骂了一句。
绝情药压了他十数年,他以为自己早已无欲无念。如今却被一个睡着的小军医轻轻靠一下,就撩得所有克制都开始松动。
云司明几乎是狼狈地擡手,掀开车窗。
冷风灌进来,打得他脖颈一颤,才把那股快冲破理智的燥意压回去,却压不干净,只缩成一团,躲在心口,沉甸甸地坠在那里。
他侧眼看了一眼。
叶翎睡得安稳,全然不知自己刚才把他苦苦维持的平静撕开了一道口子。
云司明阖上眼。
“合令者即天鹤,持令者承位。”
他在心底默念那句江湖旧口号,让自己重新静下来。
鸦天会的人相信令牌。
禁司营的人相信圣旨。
他本以为,自己什幺都不信。
可不知从什幺时候起,他开始在意起某些……不该在意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