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那天,边关的风比前几日都硬。
晨色还没完全亮透,营门口已经站了一排人。云司明那一队京里来的扈从、药箱、文卷,都在冰雪里排得一丝不乱。
叶翎被老军医一把推了出来:“走吧,别磨叽。”
她提着小药箱,肩上披着新发下来的狼皮斗篷,脚刚踩到雪地里,整个人忍不住回头。
楚冽站在不远处。
他没穿重甲,只一身深色战袍,外头披着那件熟悉的狼裘,腰间束带收得极紧,整个人像一块钉在地上的铁。风从他肩上刮过去,把尾摆吹得一阵一阵,却吹不动他半寸。
两人之间空着一段雪地,谁也没先动。还是叶翎先走过去。
“将军。”她轻声叫,嗓音带着磨出来的沙哑,尾音轻得像要散。
楚冽“嗯”了一声,喉咙里也带着同样的嘶哑。那一声闷在胸腔里,叫人不难想起昨夜他压着她低声喘息的样子。他低头看她。
她把斗篷系得很紧,下巴埋在毛领里,只露出一截白白的脸,鼻尖冻得微红,眼睛却极亮。眼尾还吊着一圈淡淡的红,像是哭过又熬了一夜,眼周也仍微微肿着。
她被他翻来覆去折腾了大半夜,直到嗓子都哑了、眼角还挂着没干的泪,才在他耳边一点一点求饶。
他像还不肯放过她似的,伏在她身上,一遍又一遍亲她,从眉眼到锁骨,从肩头到指尖,像要用嘴唇把昨夜的她细细描摹一遍,好把人刻进骨血里。
到了最后一刻,他却忽然收了力,沉着气从她身体里退出去,整个人僵着身形,伸手胡乱抓了床边的一块布,指节绷得发白,把那股几乎失控的燥意生生攥在掌心。
床褥依旧洁净,她身上也不见半点狼藉,只零星几处嫣红,如雪地梅影,星星点点散落在锁骨与肩际,被他吻过的地方仍微微发烫。
——
他指尖不由自主一紧,只能努力不去看她的眼睛,伸手去扯她领口那根带子。
那只手平日里握刀、抓缰,指节粗粝,此刻却把力道压得极轻,像生怕系重了会勒疼她。
“别松。”他低着嗓子,声音还带着夜里残存的哑,“路上风大。”
叶翎低低“嗯”了一声。
他收回手,像是用尽了什幺克制,沉默了一瞬,突然道:
“三个月。”
她擡头:“什幺?”
楚冽眼神极冷,语气却稳得很:“三个月内,我进京找你。”
叶翎心口一跳:“你——”
“圣旨留我在北陲,我先守完这段。”他把话说得极简,“一旦能走,我就进京。”
他说着这话时,目光没有躲,直直盯着她,像在战场上立军令:
“你在太医院也好,在哪里也好。”
“三个月,我定去找你。”
叶翎鼻子发酸。
她知道,从北陲到京城,路远、人多、折子重重,可他这样说出来,便一定会照做。
“好。”她仰起头,努力把眼里的湿意压回去,“那我等你。”
楚冽看着她,喉结动了一下。
他一向不爱说那些轻飘的话,此刻却还是叫了一声:
“翎儿。”
“在。”
他指尖收紧,像是攥着什幺看不见的东西,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压低了嗓子道:
“我护不了你进京,能送你到这儿,已经是我全部的本事。”
“以后……走得慢一点,别再一个人硬扛什幺。”
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
远处有人在催:“云大人,该启程了。”
云司明站在那头,淡淡看了这边一眼,又礼貌地移开视线。
楚冽的手在身侧微微握紧。
最后,终究只是擡手替她把斗篷领子拉紧了一分:“走吧。”
叶翎点头,提着药箱转身。
她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
男人已经站回远处,背影挺直,披风被风掀得猎猎作响。
他没有追上来,也没有再说话,只在风雪里擡了擡手,像是在给她这一队人下令,像在给她一人送行。
马车发出低低的轧声,从营门碾出去,过了那道他们共同守过的关。
营旗在身后慢慢缩小,最后只剩一抹颜色。
叶翎掀开车帘一角,看着那抹颜色被雪雾吞没,指尖收紧。
“别看了。”对面传来云司明淡淡的声音,“再看要吹进风。”
她放下帘子,把手缩回斗篷里。
马车里很安静。
云司明坐在对面,月白里衣外罩一件浅灰色斗篷,衣襟整整齐齐,指尖搭在膝上,下面压着一本薄薄的医案册。
车里搁着一个小炭盆,火不大,却勉强把寒气挡了一层。炭火味混着药香,暖暖地散在狭窄的空间里,离他那一侧更近一些。
叶翎缩在角落里,把药箱放在脚边,身后是车壁,身前是一片空空荡荡的阴影。
她侧头,看着窗外掠过去的雪地,脑子有一点空。
离开之后,反而不容易立刻难过。
像是心被冻住了一小块,疼意要隔一阵才会渗出来。
云司明垂眼翻了两页医案,余光却一直落在她身上。看她指尖都冻得发白,终于开口:“那边冷,过来这边坐。”
他顿了顿,又解释一句,“炭盆在这儿。”
叶翎愣了一下,下意识道:“不用了,大人……”
“过来。”他语气不重,却没有商量的余地,擡手把医案往旁边一挪,给她腾出一小块地方。
叶翎只好抱着药箱挪过去,在他身侧坐下,离炭盆和他都近了一些,冷意这才慢慢退了几分。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轻轻一颠,似乎压过一块冰。
云司明忽然开口:“你与楚将军……感情很好?”
叶翎一愣,脸微微红:“他是我的恩人。”
云司明“哦”了一声,不再往下问。
他低头去翻膝上的医案。
纸页翻过去几张,他的目光却没完全落在字上,而是悄悄落在对面女孩身上。
一路颠簸下来,叶翎先是紧着斗篷看窗外,后来风景都变成一片灰白,她的精神也跟着慢慢松下来。眼睛还有点红肿,她正开始撑着头打瞌睡。
云司明突然开口:“叶姑娘。”
“嗯?”叶翎回神,看向他。
“你从几岁开始,记得自己的事?”云司明问。
叶翎想了想:“大概……四岁以后吧。”
她把斗篷往身上裹了裹,像是那一小截记忆说起来也觉得有点冷:“再早一点,就只有一两张很碎的画面。”
“什幺画面?”
“哥哥背着我跑。”她皱了皱眉,“很吵,很亮,好像有人在喊,又好像有东西在烧。”
她顿了顿,像在努力从脑子里翻那一页发旧的纸:“后来,好像是他把我放在一户人家门口,让我别哭,说——”
她学着当年的语气,轻轻道:“‘你就在这儿等一等,很快就有人出来。拿着这个,之后来北境寻我。”
“那时候我困得睁不开眼,就记得门口的灯很黄,很暖。”她笑了一下,“再往后我就记不清,是自己站起来敲的门,还是被人抱进去的。”
“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在爹娘的床上了。”
云司明看着她,目光慢慢深下去。
“你想不想把前面那一段,都记起来?”他问。
叶翎沉默了一瞬,笑了笑:“想是想。”
她低头,用指腹拢了拢自己膝上的斗篷边缘:“不过……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有爹娘,有店,有活干。”她擡眼看他,“要是想起来以前很惨,那不是平白多一件心事?”
她说着说着,语气就轻了,像是在拿自己的命运打趣。
云司明垂眼,手指在膝上轻轻一敲。
“记忆有时候会自己护主。”他淡淡道,“太可怕的,会被藏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