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粘稠地附着在玻璃上,模糊了城市轮廓。煤油灯的光晕摇曳,室内寒意刺骨,我感受不到生日和圣诞节的欢欣。我裹着所有能御寒的衣物,坐在小桌旁,面前摊开着几张报纸和笔记本。
报纸的头版标题触目惊心:“黑色星期四!纽约股市崩盘!”“经济危机席卷全球!”“德国失业率暴增,魏玛共和国前景黯淡!”
这些宏观的经济学术语,如今化作了我指尖下冰冷的数据和自身处境的残酷注解。
我的兼职照相馆,老板昨天下午面色灰败。客源锐减,濒临倒闭,最后一份工资暂无法支付。老板欣赏我的“手艺”,承诺一旦周转开来立刻补上。我基于过往的信用评估,相信他的承诺是真诚的。但在这样系统性的经济崩溃面前,个人的“信用”渺若尘埃,资金的期望值无限趋近于零。
我自己的存款基本已经耗尽。
依据母亲过往对我的态度,以及她在这大半个学期给我的来信说自己和科赫先生已经前往了布拉格,给我额外寄钱的概率同样为0。
我想向隆美尔叔叔求助,向他借一笔应急的钱。但这些来的太突然,从这里到德累斯顿步兵学校的信件来往需要太多时间,无法应对危及的状况。
向同学借钱也是一种解决方式,但现在放假,不在学校,我不知道他们的具体住址。昨天我生日的时候,瑞秋给我带来了一块蛋糕。这也是她用零花钱买的。她家里经济状况同样紧张。
昨天的蛋糕解决了近乎让我头晕目眩的饥饿感。但当同样的感觉再次蔓延,却没有人能帮助我了。
我化着浓妆,身披旧大衣,大衣下是短毛衣和黑色短裙,来到蓝猫酒吧,这家酒吧较为高档。我清楚这是下下策,但这也是解决当下危机效率最高的手段。所谓的“纯洁”和“道德”在此刻是生存的阻碍。
我需要一个不会对我的未来造成不良影响的交易对象,他必须满足被柏林本地,不会对我再度纠缠,并且经济条件优渥,足够支付200马克这些条件。
我凝望着酒吧炫目的灯光,是标准的几何分布。
我将空间分割成数个象限,快速排除那些结伴而行或明显属于本地社交圈的客人。最终,我的视线锁定在靠墙站立的一个金发男人身上。
他手持酒杯的姿态立刻引起了我的注意——脊柱笔直,双脚微分开与肩同宽,重心均匀分布在两腿上。这不是普通人的站姿,而是长期军事训练塑造的体态,如同一个无形的量角器在他身上标注着标准角度。
他看似在欣赏酒吧中央的爵士乐队表演,但目光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不自觉地扫视出口位置和人群流动模式,这是军人的环境警觉性,即使休假时也难以完全消除。
他的便装剪裁考究但款式保守,深灰色外套的领口样式明显不是柏林当下流行的款式。
军人,不属于柏林本地的着装,基本可以确定是外地人,并且经济条件尚可。完美符合我的条件。
我来到吧台旁,看到他擡手喝酒时,右手手指内侧有几处不明显的茧痕,分布位置很特殊,在指腹偏左侧。在一篇著作上,我看到过小提琴手会在那个位置形成茧痕,而钢琴练习则会在大拇指内侧留下痕迹。他双手的茧痕分布恰好符合这两个特征。
现在的主要任务是吸引他。
我在靠近他的座位边坐下,指尖开始有节奏地敲击高脚玻璃酒杯杯壁。不是随意节奏,而是《月光奏鸣曲》第一乐章那著名的三连音节奏型,稍微放慢速度使其更不易察觉,却又足够让受过古典音乐训练的人辨认。
我在慕尼黑时,家里有一台钢琴,父亲生前购置的。我在看到“数学与音乐在抽象方面的关联”后,开始尝试钢琴。我虽不精通,但会弹几首曲子。
我故意让敲击声恰好能传到他的方向,同时观察他的反应。
节奏果然吸引了他。他转过身,眼神锐利地投向我。我看清的他的长相。25岁左右,身高190,金发碧眼,高鼻梁,薄唇,脸型狭长。
“贝多芬在哭泣,”男人走近,声音带着一种受过教育的低沉磁性,与酒吧的嘈杂格格不入,“小姐,你的眼睛像北海的冰,您把这悲怆的曲子敲得……像是在计算节拍。”
“音乐本就是流动的数学,先生。每一个音符都可以被频率和波长定义,每一个和弦背后都有严谨的几何结构。”
我停顿一下,观察到年轻男人眼中一闪而过的兴趣,便适时地转移了话题。
经验告诉我,数学会中断话题,吓跑大多数人,而经验本身就是一种朴素的统计学。
“不过,能听出是《月光奏鸣曲》,您的耳力很好。您是音乐家?”
“一个业余爱好者,勉强摆弄小提琴。”他微微颔首,目光在我脸上审视,似乎想穿透那层成熟的妆容。“而您,对音乐和数学的见解很不寻常。很少有人,尤其是如此迷人的女士,会这样联想。”
“哲学将两者联系在一起。毕达哥拉斯学派认为,数字支配着宇宙的和谐,无论是星体的运行,还是琴弦的振动。”我轻声说着,让自己的声线显得平稳。
“秩序与和谐……”男人似乎被这个词取悦了,他嘴角牵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那幺,在这种寻求‘和谐’的场合,我能有幸请您喝一杯吗?香槟?或者威士忌?”
“柠檬苏打水,谢谢。酒精会扰乱思维的清晰度。”思考是我此刻仅有的武器。
这个回答似乎让他有些意外,也添加了几分好奇。他为我点了单,然后自然地在我身边的空位坐下。“莱因哈德,”他自我介绍,没有提及姓氏,“从基尔港来。”
“莱妮(Leni)”我报出假名。我的名字露娜并不多见。露娜来自拉丁语的月亮女神。这是隆美尔的妻子,露西·莫林起的。用我的真名太容易暴露了。
我心里印证了自己的判断。基尔港的海军军官。我与他聊着基尔的风景,聊着柏林与港口城市的不同,小心翼翼地避开个人经历,只围绕音乐、哲学和见闻展开。让他觉得我是一个聪慧、神秘且充满知性魅力的年轻女性。
他说到他有一个兄长,在柏林大学化学系。他来柏林除了休假,还有就是看望兄长。
时机差不多了。
当莱因哈德再次将目光落在我身上,属于军人的、带着占有欲的审视变得明显时,可以进入正题了。我迎上他的目光,毫不退缩,声音压得更低,确保只有我们能听见““莱因哈德先生,看来短暂的休假时光,您希望寻找一些……超越谈话的‘和谐’?”
莱因哈德挑眉,没有否认,眼神多了玩味的色彩。“你的直接让人欣赏。那幺,代价呢?”
“200马克。”我平静地说,目光直视他那双冰冷的蓝眼,“就在现在。我不喜欢事后不必要的纠缠。我不会在此刻离开,毕竟,计算可得,你的力量远大于我。”
莱因哈德凝视了我几秒,似乎在评估这具精心修饰的躯壳和里面灵魂的价值。随即,他短促地笑了一声,将200马克塞在了我的手心。
我起身,与他一同离开酒吧,前往附近装潢还算高档的酒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