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兀自抽抽嗒嗒的哭着,肩膀耸动,良久,才哭叹出一口沉重的气,声音断断续续,“那个……那个满脸麻子的,叫李刘军,在镇上……有点门路,认识几个厂里的管事。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提着东西求他给自家小子找份能糊口的差事,哪怕当个临时工,也是好的……你爹也动过这心思……可那年,咱家实在是穷得叮当响,拿不出一点像样的东西去孝敬他……”
她擡起泪眼,看向眼神空洞的女儿,想从她脸上找到一丝理解或妥协:“你爹愁得几宿几宿睡不着,实在……实在没了法子,只好……只好把你抵了过去,托他牵个线,帮你……帮你寻个好人家,聘礼什幺的,就当是给他那份孝敬……这才……”
说到这里,她娘再也说不下去,失声痛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抹在袖子上,“那木工学徒的活计,多少人抢破了头啊!没法子……芊芊,你爹跟我,是真没法子啊!这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往后能有好日子过啊!”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幺,她扑过去抓住陈芊芊的双肩用力摇晃,苦苦哀求:“芊芊啊!娘不是骗你!你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娘怎幺能不心疼……可我们真是没了办法……你,你跟你哥从小最亲,丫头啊,你就忍心看你哥……看他一辈子窝在这穷山沟里,跟土坷垃打交道,连个像样的媳妇都讨不上吗?啊?”
周遭的一切彻底凝滞。
娘的哭嚎,窗外的风声,就连空气中浮动的尘埃,都在她混沌的视野里缓慢的不真切地漂浮。
陈芊芊目光呆滞的望向前方虚空的一点,手里紧紧攥着的那个小小的木头人偶,终于从她无力的指间滑落。
“啪嗒——”
哥……
滚烫的泪水从她眼眶往下砸落,洇晕在脚下地砖之上,化开小片深色的水渍,又迅速被干涸的尘土吞噬,了无痕迹。
原来……是这样。
原来你离开,不仅仅是为了“学手艺”、“讨老婆”,更是因为……爹娘用我,换来了这个千金难买的机会?
被亲生父母拿去交易,这个认知并没有在她心里激起太大的波澜,倒不如说,她早就隐隐约约知道他们是什幺样的人。
从哥哥离开后,他们愈发不加掩饰的使唤和冷漠,都让她早有预料。她只是不愿去想,不敢去承认。
可陈洐之呢?
他知不知道?
他是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在那个清晨,一声不吭,头也不回的离开这个家的?是和她一样,被蒙在鼓里,对爹娘的盘算懵懂不知?还是……他也和爹娘一样,在这场关于“前程”和“妹妹”的交易里,选择了沉默,选择了默许?
他也……穷怕了吗?
她的无助,此刻再也找不到任何可以攀附的稻草。她想起他为她做的各种玩偶,想起他总把晚饭时唯一的鸡蛋偷偷夹到她碗里时,爹娘不满的眼神,想起她受到委屈的哭泣,他闷不吭声的将她搂在怀里,轻声细语的安慰……
那些画面,一帧一帧,清晰得如同昨日。
那样一个把她看得比自己还重的哥哥,会舍得吗?会舍得把她推给一个未知的,甚至可能是糟糕的未来,只为换自己一个前程?
陈芊芊拼命的想抓住这些温暖的回忆,想用它们来证明,他不可能知道,他一定也是被骗了。
可她不敢想,不敢深想,哥哥那张沉默的脸,那双总是带着她看不懂情绪的眼睛,是不是也早就知道了这一切?
她不知道,她宁愿自己不知道。
母亲的哭嚎声还在继续,模糊,失真,撞得她头骨生疼,可她什幺都听不见了,耳边嗡鸣阵阵,刺痛了耳膜,她背靠着冰冷的墙面瘫坐在地。
世界变得模糊而遥远,只剩下震耳欲聋的绝望静默。
……
男人沉默的坐在院子的石阶上,一口接一口的抽着旱烟,听见堂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他头也没回,只是把烟斗在石阶上磕了磕,抖落了烟灰。
“说好了?”他问,声音沙哑。
她娘从屋里走出来,抹去脸上未干的泪痕,早就恢复了平常的语调,“嗯,这丫头从小就跟洐之亲,听不得她哥受委屈,这不,说几句软话就点头了。”
“嗯,”她爹又重新装上烟丝,划着火柴点燃,“看紧点,这几年地里的重活就别让她沾手了,家里杂事也减减。养养身子,别到时候让人家挑了理,说咱们亏待了闺女。”
“晓得了。”女人低声应着,转身去收拾院子角落里散乱的农具。
一男一女隔着几步的距离搭着话,言语之间的腔调平淡务实,仿佛屋里那个刚刚向残酷命运低头的少女,不是他们的亲生骨肉,而是一件谈妥了价码,需要妥善保管以待日后交割的货物。
可这些,已然不重要了。
屋里,陈芊芊早就爬了起来,她僵硬的弯下腰把刚刚胡乱塞进布包里的行李,一件件,又重新取了出来,叠好,放回原处。
当触及那些陈洐之亲手为她削刻的小玩意儿时,行尸走肉般的躯壳才算是有了反应。
是那个小木马,马腿被她不小心摔断过一次,他用麻线缠了好多圈,又用米汤粘得牢牢的,这歪歪扭扭的哨子,吹起来一点也不响,却是他熬了几个晚上,用小刀一点点削出来的。还有那只小鸟,翅膀刻得一边大一边小,丑是丑了点,但她曾经宝贝得不行,走哪儿都揣在兜里,睡觉都要放在枕头边上。
这些……都是他给的。
她的动作停顿了许久,然后木然的将它们一个一个捡拾起来,连同摔在地上沾灰的木偶,小心翼翼放进了床头那个掉了漆的木匣之中。
一滴眼泪无声滚落在最上方穿着小裙子的木头人偶上,本该是亮晶晶的纽扣眼睛,被这孤寂的泪水一染,也浸满了无尽的哀伤。
木偶最后看见的,是小主人那双盛满了灰败死寂的双眸,里面再没有曾经的鲜活与明媚,如此寂寥,如此绝望。
“咔哒”一声轻响。
黑暗笼罩,木匣被缓缓合上。
至此,她再没有打开过它一次。
……就当是,还他了吧。
她想。
心里空荡荡的,像被寒冬的北风反复刮过,连一丝疼痛的余温都感觉不到了。
他给了她一个装满了小玩意儿的童年,爹娘现在,要用她的下半辈子,去换他一个走出这穷山沟的前程。
一桩买卖,原来是一桩买卖。
她曾经以为那些都是不要钱的,是他心甘情愿给的,是他身为哥哥理所应当的。现在她才明白,这世上,没什幺东西是不要钱的,他给的好,原来这幺贵。
贵到,要用她的一辈子去偿还。
这样也好,一笔一笔,算得清清楚楚,把他从小到大给的那些好,给的那些宠溺偏爱,连同这个装满了回忆的匣子,一次性,全都封存起来,还给他了。
无论他知不知道这件事,无论他是心甘情愿,还是被蒙在鼓里……都不重要了。
结果就是这样,她成了他前途的垫脚石,他成了压垮她人生的最后一根稻草。
就这样,还清了。
我的哥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