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利筝清楚地意识到,让他离开,或许比她想象中要困难得多。他是无声渗透的海水,冷静,执着,无孔不入。
她往后退一步,让出门内的空间。
周以翮步入,“有盘子吗?”他问。
利筝转身走向厨房。她打开橱柜,取出两只白瓷盘,动作间能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后背。
周以翮跟了进来,他高大的身躯让本就狭窄的厨房更加拥挤。
他打开纸袋,将还冒着热气的炖肉和面包取出。
利筝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双手上。那晚她躺在温热溶液里,意识涣散间,就是这双手……侵入她……
“在想什幺?”
他的声音突然响起,切断那番遐想。他接着找出刀叉,走到餐桌前,将食物和餐具摆放整齐。然后才转过身,平静地看向她:“过来。”
利筝走来,脚步有些虚浮。她在餐桌旁坐下,面前是香气扑鼻的炖肉,配着切片法棍。
他将其中一只盘子递给她。
利筝用叉子戳起一小块炖得酥烂的牛肉,送入口中。她吃得很慢,怕这短暂的平衡被打破。
“味道还可以?”他问。
“嗯。”
周以翮看着她小口地吃面包,像只警惕、又不得不补充体力的小动物。
“接下来什幺打算?”
利筝咀嚼的动作更慢了。短暂的平衡结束了。食物带来的暖意还停留在胃里,但现实冰冷的触角已经再次探来。他留了下来,这意味着他不打算置身事外。
“明天,我要去见他。”
周以翮点了点头,没什幺意外的神色。
他问:“关于那个人。你目前掌握多少?”
利筝垂下眼,用叉子拨弄着盘里的肉。
“他愿意让我知道的所有表面身份。”她选择着词汇,“他的声誉……很复杂。”
“你在他身上看到了什幺?”他换了种问法,不再问客观信息,而是问她主观的直觉判断。“除了‘复杂’之外的东西。”
利筝没有立刻回答。她将一小块面包浸入肉汁,看着它不可逆地吸饱深色汁水。
“他像面镜子。站在他面前,能看到自己被扭曲的倒影。”
窗外,一辆救护车的警笛由远及近,又逐渐远去。
周以翮看她吃得差不多了,便默不作声地将两人的餐具叠起,拿到水槽边冲洗。
洗完后,他将盘子擦干,放回橱柜原处。
然后,他转过身,靠在橱柜边,问:“明天在哪里见他?”
“动物园。”
这个地点显然在他的预料之外。
“你住哪里?”她突然问。
周以翮微眯起眼,“圣日尔曼大道10号。”
距离这里步行不到十五分钟。
让他离开,合乎她划清界限的原则。但让他回到几个街区外的公寓,无非是换个地方保持清醒,甚至是在否认对彼此心照不宣的担忧。那太虚伪。
“你可以睡次卧。”她开口,“浴室柜里有未拆封的毛巾和洗漱用品。”
没有给他接受或拒绝的余地,她推门进入卧室,将门轻轻关上。没有落锁。
周以翮看向那扇紧闭的卧室门,目光深沉难辨。
过了很久,他擡手按灭客厅的主灯。
空间稍暗,只有那盏落地灯亮着,混着窗外不眠的光影,在天花板投下模糊色块。
他后仰靠进沙发,闭上眼睛。姿态并不完全放松。
夜深了,公寓里只剩下车辆偶尔驶过的声音。
利筝在床上辗转。她能清晰感知到仅一墙之隔的客厅里,他的存在。
那存在是无形的磁场,充斥在公寓每一个角落,干扰她的睡眠。
她听到他起身了,脚步极轻地走向厨房,似乎是去倒水。那脚步声在靠近她卧室门外的走廊时,有片刻停滞。
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屏住了呼吸。然而,脚步声并未靠近,只是停顿了那幺一瞬,便继续远去。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纸张摩擦的声音。她悄悄起身,将卧室门拉开一道缝,透过缝隙看去。
客厅里只亮着盏阅读落地灯,昏黄光晕笼罩着一角。周以翮坐在沙发里,腿上摊开着似乎是医院带来的资料,他正就着灯光专注地看,侧脸线条显得格外冷峻。
周以翮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窥视,目光并未从文件上擡起,只是极轻地说了一句:
“睡不着?”
利筝猛地关上门,背靠在门板上,心脏怦怦直跳。
门外,似乎传来一声极轻极淡的笑。那笑声低沉,像融掉了什幺,烫进利筝的耳膜。
紧接着,是纸张被合上,脚步声传来。利筝全身再次绷紧,但脚步声并未靠近卧室,而是走向了厨房。
她靠在门板上,听着水流入壶、按下开关的声音。又过了会儿,他的脚步声停在门外。
“利筝。”他隔着门叫她名字。
她又开始屏住呼吸了。
“把门打开。喝点热水。”
利筝拉开门,脸上带着被看穿的薄怒。他站在门口,手里端着杯冒着袅袅白烟的热水,身上的气息比水蒸汽更先抵达。
“只是一个建议,”他看着她接过水杯,视线掠过她微红的耳垂,“你可以关上门,也可以让门开着。”
他顿了顿,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我在这里。”
周以翮没等她回应,转身回到了沙发原位,重新拿起文件。
利筝握着温热水杯,指尖传来的暖意似乎顺着血液流向了心脏。她端着水杯,慢慢退回卧室。
这一次,门没有关上。
她坐在床沿,小口喝着热水,听着客厅里偶尔传来的纸张翻动声。那声音奇异地安抚神经。
那杯水带有催眠的魔力,她躺下后,意识渐渐沉入安稳深处。
后半夜,当利筝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周以翮才放下早已看不进去的文件。
他走到卧室门口,脚步比在手术室里时更轻。
他看了她很久。最终缓步走近,在床边停住,俯下身,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她平稳的呼吸。
一个吻落在她的额头。它极其克制,甚至没有完全压实。
清晨,利筝在自然光中醒来。
她坐起身,看向那扇依旧开着的门,客厅里一片安静。她走出去,发现沙发上的薄被叠得整齐,周以翮已经不在那里。
餐桌上,玻璃杯底压着一张便签纸,旁边放着个餐盒。里面是杏仁可颂、水煮蛋、一盒覆盆子酸奶和新鲜浆果。便签上是利落熟悉的笔迹:
「先吃鸡蛋。可颂最后。」
利筝拿起那张便签,看着上面不容置疑的医嘱式口吻,再看向餐盒里被严格分区的食物,唇角终于忍不住弯起一个漂亮的弧度。
她依言先剥开水煮蛋,蛋白滑嫩,蛋黄是她喜欢的熟度。接着是酸奶,混合清甜浆果。最后,她才拿起那枚可颂。
当她吃完最后一口酥皮,指尖还沾着点杏仁片时,手机屏幕亮起:
「期待今日在动物园的会面。那里没有小鸟。」
餐后那份由“医嘱”带来的稳定感,瞬间被这行字击得粉碎。清晨的宁静气氛荡然无存。
利筝面无表情地抽出纸巾,慢慢擦掉指尖的杏仁碎屑和黄油。然后,她将那张便签纸揉成一团,投进了垃圾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