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园隐匿在近郊一座旧庄园的玻璃穹顶下。
这里没有孩童的嬉笑,只有植物蒸腾的湿气,混合动物皮毛的原始气息。
洛朗带她穿过蕨类丛生的廊道,呼吸之间是雨林的潮味。
在一处恒温湿地围域前,他停住。
玻璃墙后的阴影里,一条近六米的橄榄绿岩蟒,伏在树根与浅水间,粗壮肌肉如流水,在鳞片下起伏。
它的眼睛原本被阴影吞没,忽然,一道反光掠过鳞膜,露出底下凝固的琥珀金。
“看它,”洛朗的声音紧贴在她耳后,压过了蛇信吞吐的嘶响,“不要移开视线。这是最基本的尊重,对一位……古老的幸存者。”
他右手掌虚按在她两扇肩胛骨之间,将她固定在原地。
“上次我们谈到蜂鸟。关于掌控与脆弱的界限。但我想,那或许只是序曲。”
他缓缓擡起左手,悬停在玻璃表面与利筝视线之间。
那岩蟒的头部随之微微转动,竖瞳在洛朗指尖的引导下,更加精准地锁定利筝。
他的手指,像乐队的指挥棒,调动两个生物——一个在墙内,一个在墙外——的注意力。
“第一次真正的教训,需要更对等的载体。比如,獠牙。”
那只左手,带着亲昵的强制性,手指缠绵地,一根根嵌入她的指缝,直至两人十指交缠。
随即,洛朗引导她将掌心平贴在那玻璃上,正对岩蟒蛇头的位置。
“现在,告诉我那个故事。那个关于‘獠牙’的故事。看着它,对它说。”
他的声音沉下去:“我要你看着它的眼睛,回想另一对獠牙逼近你喉咙时的温度。”
那两粒眼睛,冰冷,专注,毫无温度,可以穿透她所有面具,直抵灵魂深处的恐惧。
泥土和爬行动物特有的腥气混在一起,黏稠得渗入皮肤毛孔。
岩蟒的头部,极其缓慢地向前伸,分叉的信子震颤着,竖瞳死死对准她的。
她想握拳,想缩回手,指尖刚微微蜷起——
“别动。”洛朗的声音贴着她耳后响起。
这两个字直接让她服从。
“你不想知道恐惧流过心脏的形状吗?”
心脏泵出的血液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倒流。她头皮发麻,胃部猛地抽搐,眩晕感攫住了喉咙。
利筝强迫自己迎向那两颗蛇眼,开口:
“十二岁。乡间牧场。安纳托利亚牧羊犬,绍塔。”
她省略了所有修饰,话语像石头一样砸出来——多希望快点结束这场对视。
洛朗好像和她共享心思。他没有说话,但虚按在她背后的手,传达灼热的催促:继续,不要停。
像她当时偷窥周以翮自渎时那样。
“它被铁链拴着。眼神和这个一样,”
她与蛇瞳死死纠缠。
“那天下午,绍塔的食盆,在它够不到的地方,里面放着带血生肉。”
她的呼吸变得浅促,蟒蛇似乎感知到什幺,信子吐得更急。
“我不知道是什幺驱使了我…也许是想要证明什幺。我走过去,伸手去拿那块肉。”
“就在我的指尖触到肉块的瞬间,绍塔动了。没有吠叫,没有预警。一百多斤的身体像炮弹般扑来,铁链在它颈间绷成直线,獠牙离我的喉咙只有半掌距离。”
叙述在这里断裂,她的胸口剧烈起伏,呼吸困难,仿佛那条绷直的铁链正勒在她气管上。
那股带血腥味的热气喷在脸上,拼命抢夺着稀薄的氧。
她额角渗出细密冷汗,但眼神被强制固定在那条蛇身上,无法逃离。
回忆与现实在此刻轰然重叠,童年时那巨大的、喘着粗气的犬首,獠牙间滴落的唾液,与眼前鳞片闪烁着幽光的蛇头,组成一个跨越物种的恐怖图腾。
“然后,我做了件愚蠢的事。”
她的声音开始发颤,源于被强行唤醒的、刻在骨髓里的恐惧。
“我试图维持尊严,慢慢后退。但我的腿在发抖,绊了一下。就这瞬间的破绽,它看穿了。它不再扑咬,它发出怪声。那声音里满是…轻蔑。”
“我落荒而逃。”
最后一个字,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她说完,身体有瞬间的僵硬。
但洛朗的手依然按在那里,他的目光也依然钉在她后脑勺,与蛇瞳一起,构成双重囚笼。
就在这腥气翻滚的寂静中,那条岩蟒似乎感知到她情绪的剧烈波动,它原本缓慢起伏的身体绷紧,肌肉过电般在鳞片下急窜,头颅快成残影,向前猝地一探!
“嘶——”
蛇信疾吐,几乎擦过她掌心对应的位置。竖瞳刹那间收缩成两条极细黑线——下一秒,它的下颚暴张!
视线里只剩它口腔内壁上密布的倒钩状牙齿!
血液被瞬间抽空,轰地冲向眉心,她身体向后猛挣!但洛朗的钳制让她像被钉死在原地的标本,动弹不得。
她的瞳孔急剧放大又收缩,视野边缘迅速变暗、模糊,整个世界都在向那索命黑洞坍缩。整个人僵在那里,连颤抖都忘了,成了一具被瞬间冻结的、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空壳。
……
她贴在玻璃上的手,死死握成了拳,指甲因为极度用力而深陷掌心。几道血痕从指缝间蜿蜒渗出。
紧接着,洛朗收回贴在她肩胛骨间的手。
那突如其来的压力消失,让利筝几乎踉跄了下。
他向前半步,与她并肩而立,一同凝视着玻璃墙内的绿蟒。
“你从獠牙下侥幸生还,学会了用优雅和掌控来伪装恐惧。”
他转过头,目光落在利筝苍白汗湿的侧脸,然后缓缓下移,定格在她紧握的双拳上。
“现在,我们共享这个秘密了。”
他声音天真得像在分享一个有趣的发现:
“看,你的血和你的恐惧,颜色很相配。”
几秒令人窒息的沉默后,利筝的指尖带着颤抖,松开了力道。
掌心那新月形的伤口暴露在潮湿空气里。
“这里空气太闷了,对你的状态不好。”他低声说,语气充满关怀,“我们该离开了。”
洛朗轻托着她的手腕,带她转身,离开这个充满湿冷气息的玻璃牢笼。
他没有再看那条岩蟒一眼。
但他此刻的状态,比任何粗暴都更具侵蚀性,它模糊了施害者与关怀者的界限,让刚才发生的所有,变得像一场诡异噩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