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在身后合拢。
周以翮停在距离她两步的位置,转过身,视线锁住她。
利筝迎着他的目光,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你怎幺会来巴黎?”
“皮提耶医院,有一个临床合作项目。”他回答得官方而简洁,目光未曾移动分毫。
利筝没有接话。她走向餐桌,倒了两杯水。
她递一杯给他,“周医生深夜到访,是有什……”
“我看到他了。昨晚。”周以翮打断她,“那个从你公寓离开的男人。”
利筝的心脏微微一紧。
“一个潜在的中间人,”她选择坦白部分事实,这是她欠他的坦诚,“为了那件东西。”
周以翮向前迈出一步,逼近她。空间顿时显得局促。
他目光在她脸上巡弋,捕捉到她喉间的吞咽动作,以及颈侧加速搏动的血管。他熟悉这些生理信号——那是被危险事物吸引时,本能与理性交战的身体表征。
“仅仅是中间人?”他追问,“他的步态,他的表情……利筝,你知道那不是个正常角色。”
“我知道。”利筝承认,擡起眼,直视着他眼睛,“但我没有选择。”
“你有。”
“你可以选择不独自面对这些。你可以选择相信我。”
她略过周以翮关于“相信”的诘问。那才是真正的雷区。
他忽然换了进攻方向:“他碰你了?”
“没有。”这次她答得很快,几乎脱口而出。太快了,快得像是急于划清界限。
空气凝滞一瞬。周以翮眼底的熔岩终于开始流动。他放下水杯,玻璃与木制台面碰撞。
“你在害怕。”这不是疑问句。“不是怕他,是怕你自己。”
这句话刺穿她所有防备。周以翮太清楚如何找到人最脆弱的神经。
利筝忽然向前半步,几乎撞进他怀里。这个突兀的动作让周以翮瞳孔微缩。
“是,我对他有反应。”她仰头看他,“就像看到亟待修复的破碎器物时会心跳加速,就像你面对最复杂、最靠近生命禁区的手术时会兴奋——那种感觉,你应该很理解。”
这是最高明的坦白。将生理反应偷换概念为职业癖好,既承认了事实,又剥离了情欲色彩。
更致命的是——她提醒他,他们本就是同类,都被某种近乎病态的、追求极致与危险的执念所驱动。
周以翮的呼吸明显加重了。他看清了她睫毛颤抖的频率,那是赌徒掷出现有筹码时的表情。真话与表演以精确比例混合,是她最擅长的。
“理解。”他忽然扣住她的后颈,力道控制在让她无法挣脱的边界,“但器物不会主动割伤藏家的手,而手术刀——”
周以翮俯身,气息贴在她的耳廓,声音低沉如警告,“——也不会反过来切开执刀者。”
他的拇指按在她颈动脉上,感知着皮下奔涌的诚实。两人在谎言与真相的钢丝上角力,彼此都清楚——有些恐惧从来不在床笫之间,而在每次呼吸交错的阴影里。
在那些未说出口的真相、被看穿的伪装、无法抗拒的引力,明知危险却无法停止彼此靠近的宿命里。
拇指下的脉搏正在背叛她,急促的跳动像受困的鸟撞击牢笼。
受困的鸟……
这种触感,这生命力在指下蓬勃的错觉……
那个被洛朗从记忆深处引出来的、尘封已久的画面,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阳光下,那小小的生命闪烁着比宝石还亮的光泽,它那幺美,美得让她心生贪婪,只想据为己有。
……然后,是消失的温度,是掌心那团瞬间黯淡、再无生息的精致。
她的嘴唇微颤,似乎想说什幺,最终却只是抿成一条苍白的线。她移开与他对视的目光,转向窗外沉沉夜色。
周以翮扣在她后颈的手,像是被那无形裂痕烫到,力道不由自主松懈下来。
所有追问、被侵犯领地般的怒意、以及那些关于“信任”的诘难,在这一刻,都诡异地凝固,消散在她那片无声却震耳欲聋的破碎里。
之前所有的剑拔弩张被一种深沉粘稠的静默所取代。
那静默里不再有交锋,只剩下漫延的悲凉,如同这座城市的夜雾,悄然渗进房间的每个角落,浸没两人之间的短短距离。
周以翮的手仍然停留在她的后颈,但先前的力道与控制,已经化为某种僵持,带着罕见的迟疑。
他看到了她的裂痕,却不知该如何触碰。
就在这时,利筝动了一下。
她没有看他,目光低垂,落在他大衣的第五颗纽扣上。她擡起手,动作很轻,复上周以翮放在她颈侧的手腕,将他的手掌从自己颈后移开。
这个动作,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
它不是在抗拒他的触碰。它是在拒绝周以翮整个人,拒绝他带来的这场情感风暴,拒绝他窥见她的脆弱后可能产生的任何怜悯、靠近或更深的纠缠。
她正在亲手,将两人之间那短暂消弭的距离,重新拉开,再构筑起来。
周以翮的手臂顺着她的力道垂下。
他没有再试图靠近,也没有再说话。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多余且苍白。他只是认真地看着她,看着她重新垂下的、掩去所有情绪的睫毛,看着她恢复平静却更显疏离的侧脸。
然后,他转过身。没有丝毫停留,他走向那扇深色的门,拉开,走了出去。
门被轻轻合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如同叹息的声响。
利筝依然站在原地,听着他沉稳的脚步声在楼里逐渐远去。直到彻底听不见任何声音,她才缓缓地、缓缓地蹲下身,抱紧自己的膝盖,将脸埋了进去。
……
约莫三十分钟后。
就在夜晚将永远凝固在这片死寂中时,门被再次叩响,短促的一声“咚”。
利筝猛地擡起头,脸上暂时的松懈瞬间敛去,重新披上警觉的外壳。她站起身,腿部因久蹲而发麻。
她没有立刻去开门,心脏在胸腔里不合时宜地加速跳动。
门外的人似乎极有耐心,没有再敲第二声。
“是我。”周以翮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
利筝走到门边,手搭在门把上,指尖冰凉。
“附近有家还开着的餐厅,我买了炖肉和面包。”
他停顿一下,补充道,声音不带任何讨好的意味:“低血糖会影响判断力。在你处理事情之前,你需要保持清醒。”
利筝的额头抵着门板。他没有给她带来更多的情感负担,而是带来了食物和……一个让她能维持体面、重新站稳的台阶。
她闭上眼,再次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旋开门锁。
门外,周以翮站在那里,手里提着一个纸袋,温热食物的香气隐隐飘出。
他的眼神平静,仿佛刚才那场对峙从未发生。
他没有试图进去,只是将纸袋递向利筝。
“趁热。”他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