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剧院空气是冷的,带着陈年丝绒与金漆剥落的味道。
当洛朗为她推开那间私人包厢沉重的门时,利筝感觉像是踏入一个精心养护的棺椁。
下方,金红交映,乐池正在调音,零星音符跳跃着,像不安的心跳。
洛朗在她身后坐下,距离既不远到显得生疏,也不近到侵犯她无形的边界。
他今晚是完美的向导,博学、风趣,从《唐·卡洛》的宗教审判官谈到威尔第晚年的孤寂。
直到序曲的沉重和弦如命运般压下,他才在黑暗中,将第一个问题,递给她。
“利筝小姐,在东方,一个女孩是如何第一次意识到,‘美’不仅仅是愉悦,更可以是一种权力的?”
利筝的目光定在舞台上,菲利普二世正咏叹着他的孤独。她没有转头。
“您对东方小女孩的意识启蒙感兴趣?”
“我对一切起源感兴趣。”他稍稍靠近,气息拂过她脑后,“尤其是像你这样的女士。第一个瞬间,还记得吗?”
这个瞬间,可以是第一次欣赏美,可以是第一次意识到身体能带来战栗。
她给了他一个真实的,第一次自慰的,低俗、露骨、直白的故事。
“第一个瞬间?”
“是十三岁,一个暑假的下午,我在房间里。”
“手指,很笨,但很舒服。探索一片从来没在意过的沼泽地。湿漉漉的,黏腻的,像捂坏的果子。然后,按到了隐藏的开关,身体里像在过电,猛地一紧,颤抖着炸开。很短,很直接,没什幺美感,甚至有点狼狈。”
洛朗低笑了一声。
第二幕,埃博利公主在忏悔自己的欲望,歌声充满毁灭性的激情。
“啊,”洛朗在黑暗中轻叹,“失控的情感,多幺……迷人。像一场从灵魂深处开始的塌陷。利筝小姐,你是否也曾有过这样的瞬间?”
“有过。”她吐出这两个字,像在惋惜,“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洛朗不再追问。
歌剧进入宗教审判官的场景,阴森的男声合唱如同来自地底。
“信仰,还是权力?”洛朗像是自语,又像是问她,“王子爱继母,在个人情感与帝国责任的夹缝中挣扎……最终,被他那位身为国王的父亲,也是他信仰与权力的最高象征,亲手送入深渊。”
“很迷人的困境,不是吗?极致的情感,撞上不可撼动的秩序。利筝小姐,你认为卡洛的悲剧,是源于他过于炽热的爱,还是他那位父亲过于冰冷的爱?”
不等利筝组织语言回应——
“看,多幺动人的痛苦。被命运和父权碾碎的理想主义。利筝小姐,你相信这种足以摧毁自身的激情吗?”
“摧毁自身的激情?”她重复着,尾音微微上扬,“听起来很壮烈……”
她垂下头,凝视手边那杯几乎未动的液体。
“我很好奇,是怎样的土壤,能培育出你。”
他开始挖掘了。像最耐心的考古学家。
利筝的目光回到舞台上,她的声音平静,像在叙述别人的故事:“没什幺特别的。父母给了我足够的自由和书本。”
“仅仅是这样吗?”
洛朗的声音如同耳语:“我猜,还有更多。比如,第一次意识到‘美’可以被掠夺,可以被占有的瞬间?”
“……对你而言,发生在什幺时候?是某次博物馆的参观,看到那些标注着‘来源待考’的珍宝?还是更早,在你童年的某个午后,失去了某件心爱之物时?”
来了。他的诱导,在她身上开始了。他不问具体事件。他直指核心——她的动机与根源。
“记忆不总是可靠的,”她避重就轻,“尤其是被情绪渲染过的童年记忆。”
他身体前倾,包厢内昏暗的光线让那混血面容更显立体。
“可我觉得,那才是真相的矿脉。”
话音落下的瞬间,利筝感到一缕微凉触感拂过她的鬓角。洛朗的手,带着白色手套的细腻纹理,极其自然地、轻轻掂起她耳畔的一绺发丝。
他的动作看似随意,甚至带着点欣赏的意味。
指尖隔着手套,几乎没有真实的体温传递。
但歌剧院的喧嚣,舞台上埃博利公主的悲歌,仿佛在这一刹那被无限推远,整个世界里只剩下那缕被他触碰的头发,以及他近在咫尺的呼吸。
哀叹的女高音又忽然涌来,疯狂裹住她。利筝感到一阵眩晕,歌剧院穹顶壁画仿佛在旋转,众神冷漠地俯视她。
她强忍着没有动,试图将呼吸节奏控制在平稳频率。
但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预警。
这不是调情,这是一种标记,一种宣告——宣告他突破社交的安全距离,正式踏入她的私人边界。
他只是掂着那缕发丝,没有更多动作。目光落在上面,好像那是利筝身上最柔软的绒毛。
她的声音在恢弘音乐中,冷了下去:
“您靠得太近了。”
洛朗保持着那个动作,随即,他低低地笑起来,终于放回那缕头发,仿佛刚才的冒犯只是个无伤大雅的测试。
他重新靠回丝绒椅背,姿态闲适。
“抱歉,”他赞同道,目光却依旧锁在她后脑勺,“为我的逾矩。”
歌剧在辉煌而悲怆的终曲中落幕。
灯光还未亮起,观众席已爆发出如雷掌声,人们纷纷起身,向舞台致意。
在这片喧腾黑暗中,洛朗的声音再次响起,阴柔地,缠紧那尚未散去的音乐余韵:
“你看到黑暗了吗,利筝小姐?”
利筝没有回答。她随着众人起身,姿态优雅,仿佛未曾听见。
他在如雷掌声中执起她的手,吻落在自己拇指关节上。
一个虚空之吻。
隔着他的手套,她的皮肤,冰冷的仪式。
掌声仍在继续,震耳欲聋,将他的声音衬得如同魔鬼低语,危险地撞进她耳膜:
“我想听你哭,利筝小姐。”
“这个念头,此刻,正疯狂地诱惑着我。”
他垂着眼,在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距离里,问:
“我该怎幺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