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铜版纸袋被利筝放在公寓客厅的木桌上,整整两天。
她反复拿起,反复放下。
里面文件使用的是某种专业术语和古老的法语公证体,夹杂着模糊缩写和看似无意义的编号,对她而言,近乎天书。
她能感觉到它的重要性,却无法破译其密码。这种无力感让她烦躁,也更警惕。
电话在第三天下午响起,洛朗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从容悦耳。
“希望没有打扰你的清静,利筝小姐。关于那份文件,我想它可能有些过于晦涩了。或许,你需要一个翻译。”
他轻描淡写地化解掉她可能存在的尴尬。他给了她那家餐厅的地址:“今晚,八点。带着它来,我们边吃边聊。”
洛朗预订的位置隐秘而视角极佳。他比她稍早到,穿着黑色高领毛衣和灰色长裤,没有任何饰品。
利筝带着那份文件落座。寒暄过后,她将纸袋放在桌边。
洛朗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比礼貌所需更长一点,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
“它果然还在考验你的耐心。”
前菜是缀着黑松露的鹅肝,细腻如脂。
侍者退下后,洛朗才开口:“这些文件的有用细节,往往藏在那些未被画出的路径里。比如,第三页提到的‘克莱贝尔清单附录B’,指的并非某个官方名录,而是1942年冬天,一个代号‘克莱贝尔’的纳粹军官的私人掠夺记录,它从未进入盟军的清算档案。”
他切下一小块鹅肝,动作优雅。“要使用它,你不能直接引用,那会暴露来源。你需要做的是,根据里面提到的‘圣米歇尔大道67号仓库转移记录’,去反向查询67号在那个时期的所有权变更和保险记录,那里会有一个不起眼的公证人签名,与文件里的缩写对应。那才是你能在阳光下使用的。”
他在给予,毫无保留地给予关键信息,像一位慷慨的情人分享着他的宝藏。
“明白了,”利筝迎着他的目光,声音比平时更温顺,“像是透过纱触摸真相,需要找到正确角度和力度。”
“非常……性感的理解。”他赞赏地点点头,抿了一口红酒。
主菜血鸭在此时被隆重呈上。
侍者现场切割,锋利刀刃划过鸭胸,露出内部诱人的粉色和渗出的汁液。
“这种‘侧面触摸’真相的天赋,往往需要启蒙。”
洛朗的目光从血鸭移到她的眼睛,话题自然而险恶地滑向她的私人领域,“你的启蒙者是谁?是某个……让你初次体验到知识即权力的人?”
利筝的指尖在高脚杯柄上摩挲,“他们更倾向于让我自己寻找答案。”
“他们……”
他玩味着这个词,切开自己盘里的鸭肉,粉色汁液浸入血泥浆。
“我第一次真正理解‘占有’的欲望,不是在拥有时,而是在毁灭边缘。”
“那是二十年前。我独自面对一尊来自迈锡尼的、残缺的雪花石膏女神像。她被时间侵蚀,左臂膀断裂,但面容上那种拒人千里的傲慢,完好无损。”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亵渎的亲密感,像是在描述一场情事。
“房间里只有我们。尘埃在光束中飞舞。我伸出手,不是去抚摸,而是停在她断裂的左侧臂膀处。”
“它的冰凉滑入掌心,那一刻的悸动……”
他适时停住,直直看向她,“……堪比初吻。你呢,利筝小姐?你第一次模糊地意识到,想要拥有某样东西的冲动,强烈到可以忽略其他……是在什幺时候?因为什幺?”
他的问题像最缠绵的爱抚,也像牡蛎刀,试图撬开她情感记忆的角落。
他用自己充满感官细节的往事作为交换,诱使她付出同等的隐私。
餐厅灯光暧昧,窗外夜景迷离,桌上是声名狼藉的血色佳肴,对面是优雅进食、言语充满侵略性的男人。
利筝感到一种浓稠在蔓延,混合着食物的香气、酒意和他身上那股令人着迷的香。
她既渴望从他那里汲取更多关于文件的信息,又必须抵御他这种步步紧逼的、混合着智与性的探询。
她叉起一块鸭肉,放入口中,肉质极嫩,带着生命最后的温热。
“我更愿意相信,真正的冲动是排他的,它自身就足够完整,不需要额外理由。”
洛朗低笑起来,脸侧两条浅线显出来。他身体更向前倾,拉近彼此的距离,虎皮楠香隐隐袭来。
“排他性。是的。就像此刻,”
他声音带着催眠般的磁性:“这个空间,这场对话,只存在于你我之间。我们都在排除外界的一切干扰,专注于彼此。”
他目光灼灼,“在你追求‘完整’的路上,是什幺样的人或事,曾让你觉得,几乎要打破你的‘排他’原则?那个几乎让你动摇的……诱惑是什幺?”
他再次逼近,用存在主义的探讨,包装赤裸的情感窥探。
利筝感到自己的皮肤在发热。
这场晚餐,每一次眼神交汇,每一句暧昧低语,都是一次意志与欲望的较量。
她必须投下一些真实的、带有个人温度的碎片。
她缓缓放下刀叉,擡起眼,迎上他等待的、充满期望的目光。
“几乎打破原则的诱惑?”她重复着,仿佛在回忆某个具体场景,“一位主厨……”
“他邀请我进入后厨,让我亲眼看见——他用冰过的刀尖,缓缓剖开一道温热蛋糕。”
“看着滚烫的、白色的内馅汩汩涌出……那一刻,我确实想过打破原则。”
洛朗低头笑。
他没有接续她抛来的、关于感官暗示的具体故事。他身体甚至向后靠了靠,重新拉回较远的社交距离。
刚才那几乎要灼烧起来的氛围,被他这个动作骤然降温。
然后,他的目光落回桌边那个孤零零的铜版纸袋上,话题切换得干净利落:
“关于那份文件,有一个重要的环节。”
利筝感到一瞬间的失重。
但很快,她的目光顺势落回文件上,“请说。”
“那个公证人的签名,阿尔伯特·勒菲弗。”
洛朗的语调从容,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他有个鲜为人知的习惯,在签署重要文件时,会在他名字最后一个字母‘e’的末尾,加上极其微小、像针尖一样的点。那是他个人的防伪标记,也是你能够钉实对方说法的关键一环。”
他举起酒杯,这次的动作更像是个结束符号。
深红酒液在杯壁轻晃,下一秒,酒杯被轻置于那份文件上——正好覆盖在阿尔伯特·勒菲弗的签名处。
“现在,”
他的声音带点亲昵:“你欠我一次……深入的感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