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朗的私邸坐落在近郊,一座由古老修道院改造而成的建筑,石墙厚重,庭院幽深。
宴会厅内,烛火替代电灯,光影在拱顶和壁画间跳跃,空间里交织着陈年葡萄酒、烤松露与焚香的气息。
晚宴进行到高潮,洛朗轻轻敲响水晶杯。所有交谈声戛然而止,目光汇聚至这位主人身上。
他站在壁炉的光晕里,跳动火焰为他周身镀上一圈摇曳金边,
“诸位,”他开口,声音具有穿透力,目光如温暖毯子裹住利筝。
“今晚,我们不仅为美酒与友谊,更是为欢迎一位来自东方的、真正的守护者——利筝小姐。”
“在许多肤浅的报道中,”
他继续,语气里带着对那些“肤浅”的蔑视:
“她或许被描述为一位收藏家。但在我,以及所有真正理解文明重量的人眼中,她远不止于此。”
他稍作停顿,环视全场,确保每一双耳朵都在捕捉他的话语:
“在这个习惯于遗忘的时代,她是一位逆流的记忆修复师。她所追寻的,不仅仅是冰冷的器物,更是器物之中延续的文化血脉,是散落在异乡的文明碎片。她的每一次成功,都不是简单的物归原主——”
他的声音陡然提升,带着布道般的虔诚与力量,斩断所有平庸的想象:
“——那是一次文明与文明之间的对话,是对抗虚无主义的信念之举,是在遗忘的洪流中,为记忆本身发出的抵抗!”
他的言辞极富感染力,将利筝的个人行动拔高至关乎文明存续的宏大叙事层面。
这番赞誉拔得太高,太纯粹,几乎将她圣化。掌声雷动中,利筝感受到那些投向她的目光变得复杂。
晚宴后,宾客移至吸烟室或小客厅继续私语。
在小客厅相对安静的角落,洛朗端着两杯干邑走近。
壁炉火光在他脸上跳跃,衬得他那双青金蓝的眼睛格外忧虑。
“希望那些过于华丽的辞藻没有让您成为众矢之的,”他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朋友般的关切:
“最近,我听到一些…不那幺愉快的声音。”
他倾身,形成一个充满保护意味的亲近空间,“有些人,并不习惯一位女性,尤其是一位像您这般美丽且坚定的东方女性,如此有力地改写游戏规则。”
他将潜在的威胁根源,引向更为模糊的层面——性别、种族、相貌、固有的权力结构。
他流露出一种对她处境的深切理解。
他那份担忧听起来如此真切。
这种混合着威胁与关怀的姿态,让人心神不宁。
她语气带着点疲惫,回应道:“能有您这样的朋友理解其中艰难,并提供指引,让我觉得这条路并非完全孤独。”
洛朗取出一个薄薄的铜板纸文件袋。
“理解,需要行动支撑。”
他递过来,动作轻柔,“一点微薄的帮助。关于那件物品在动荡年代的一些…未被记录的流转细节。来源敏感。我想,它对厘清所有权至关重要。”
她接过纸袋,并未当场打开,而是将其轻轻按在胸口。
“这太珍贵了,洛朗。我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您。”
“看到你眼中的光彩,就是最好的感谢。”他举杯,与她隔空一碰。
他不再用“您”称呼她。
夜渐深,宾客开始陆续告辞。
当利筝向洛朗道别时,他略一颔首,用理所当然的体贴语气说:“司机已经在门口等候。他会安全送你回去。”
这个安排本身无可指摘,甚至比亲自护送更显得尊重界限。然而,“安全”这个词从他口中吐出,带着如同金属摩擦般的回响。
利筝再次道谢,转身走向那辆等候的黑色轿车。
就在车子转过第一个街角时,利筝的手机屏幕亮起,洛朗的名字在闪烁。
她凝视屏幕一秒,指尖划过接听键。
“希望阿兰的车开得足够平稳。”他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背景是极其轻微的、像是唱片指针空转的沙沙声,显示他或许仍在那座空旷宅邸里,独自享受夜的寂静。
“巴黎的夜景从车窗望去,别有一番风味,尤其是在经历了一个……如此有趣的夜晚之后。”
洛朗没有给她太多回应的空间,语气自然得像是在继续一场未曾中断的谈话。他谈论某个博物馆即将开幕的展览,语气轻松,带着鉴赏家式的点评。
利筝配合着,偶尔应和几句,目光警惕地扫过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
这通电话像条无形丝线,将她与那座幽暗宅邸,与电话那头心思难测的男人,牢牢系在一起。
他没有提及那份文件,没有追问她的感受,只是闲聊。
但这种闲聊本身,就是一种持续的、高压的在场证明。
他似乎在享受这种陪伴,享受她知道他正“注视”着她归途的每一分、每一秒。
他让利筝无法在归途中整理思绪,无法放松警惕,必须全程维持那种社交场上的、无懈可击的应对状态。
车子穿过塞纳河,利筝的公寓楼已经遥遥在望。
“看来你快到了。”
洛朗的声音适时响起,仿佛他能透过电话感知到她的位置。
“好好休息,利筝小姐。希望那份文件,能为你带来你所期望的曙光。”
“谢谢您,洛朗。”
电话没有立刻挂断,听筒里传来他放松的呼吸声,似乎还有一声含义不明的低笑。
然后,线路才被切断,只剩下忙音。
轿车恰好停在公寓楼下。
利筝握着已经结束通话的手机,耳边仿佛还残留着洛朗那声低笑。
她推开车门,站在寂静街边,看着那辆黑色轿车无声滑走,尾灯像两颗逐渐冷却的血红眼睛,最终被城市夜色吞噬。
整段归途,像一场被全程监控的、没有剧本的演出。
洛朗没有现身,却无处不在。他通过这根电话线,将她笼罩在其感知范围内,直到她抵达这个暂时的、也未必安全的落脚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