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尾巴把热收拾得干净利落,只在午后往玻璃上一贴,就退开去。早晚风里有一点不肯认输的凉,像旧毛毯边缘露出来的线头。宋佳瑜把窗半开着,白噪音从空调口里轻轻落下,落在键盘上、落在杯沿上,也落在她的眼皮里。
SEA 的试点开始返数。RtM 的看板像一张铺得太满的餐桌,动销、陈列、通路折扣、品类替换,千头万绪地站在那里等人落筷。她让数据从“城市—业态—门店”三层往下走,一层一层扣到“端架—腰线—眼平线”。亮点是真实的:城市 B 的现代渠道里,眼平线的停留时间比上月多了四秒,四秒在动销里不是笑话;城市 C 的传统小店里,腰线被店主挪回了应有的位置,促销卡没再斜着挂,顾客的手指往上擡了一厘米。她把这两处圈出来,配了一个很小的“嗯”。
然后是顽症:腰线丢失,一丢就是整面排面。照片里有一个店员,把一层整齐的中袋撬掉去给水饮腾位,留下空白像一处短暂的失言。她在备注里写“回店复核”,又在括号里补“复核时只谈陈列,不谈个人”,把“窗也要活”的口气压到最薄。
Strategy 的会议上,新顾问把“窗口与缓冲并存”的句子读得太平,她把动词换了两处,句子立刻有了自己该有的呼吸。Big 4 的经理把回溯签注的清单收口,笑着说 Good discipline,她说谢谢,像把一页薄纸对折,再对折,塞进抽屉的最里侧。
午后她去了研发楼。Digitization 的夜班小结照约定只写三行:温控边界正常;视频留痕覆盖率 98%;异常一笔为“扫码枪延迟”,已更换。她把“多了就会废”那句放进心里,像把一粒盐滴进汤里,盐本身没有形状,但味道开始站起来。
傍晚回到办公室,IR 把 Investor Day 的预演议程发过来。她在RtM 实操案例那一页前加上“团队”两个字,又删掉“我”。“我”这个字在上市之后总是太亮,她不喜欢它亮得那幺用力。她把笔往后一靠,窗外的光已经落进黄昏,楼对面有人拉起了窗帘,布的纹理在灯下像一张小小的地形图。
她给乔然发日程:“七点半回 Strategy,十点前结束。”“收到。”乔然回得很快,“我在分行讲标准化。不用等我。”
“好。”她把手机扣下,指尖在玻璃上留下一个很淡的圆,几秒钟后自我消失。
李岚的消息在此刻跳了出来。李岚说周末请饭,说顺便把乔然的妈妈也叫上。她看着“也叫上”三个字,想起很久以前她们刚回申城时两位母亲在一张桌上的样子:谨慎、彼此打量,又在“孩子吃得好不好”的题目上迅速同盟。那时春天还很长,菜市场里的菜叶都嫩得可以掐出水。现在是八月末,蔬果不再装嫩,一咬下去是诚实的热。
周末的餐桌在李岚家,西红柿用糖拌了,水很快出来;凉拌黄瓜拍得整齐,蒜没有下重,夏末的口味学会了收。两个母亲说话像两张老地图在桌面摊开:银行的八卦、邻居家的猫猫狗狗、谁谁家孩子出国读书。婚姻没人提,冷却期也没人提。只有李岚问睡眠情况。宋佳瑜说稍好,乔然点头,说买了一个香薰机,薰薰衣草,不刺。乔然妈妈静静看着她们,像在看两株刚移盆的植物,根在土里拱,叶子表面看起来还是稳的。
饭到一半,门口的感应灯亮又灭。热从廊道里推进来一点,像一只猫把爪子伸进屋的边。吃完,两个母亲收拾碗碟,动作默契得像排练。她们坐在餐桌另一边,水杯在掌心升温。乔然的手背上有一条很细的青筋,紧张的时候会浮出来,今夜没有浮,或者说,她把它按下去了。
走出门,夜风正好,路灯下的人影被拉得细长。乔然把车钥匙在掌心一转:“我送你回去。”她的声音轻,说明她在克制用力。车里没开音乐,空调开在“自动”。红灯时,她像怕打扰似地问:“Investor Day 的材料,我只看制度部分,人物照先不放。”宋佳瑜 “嗯”了一声,又补了一句,“谢谢。”她不想让日常工作变成姿态,也不想把人的用心变成策略。她们在一个高矮正好的拐角处停了一下,谁也没有说后面的那句。
夜深后的城市松了一点。风在楼的缝里穿堂,她打开电脑,把晚间的回流数据做了最后一遍清洗。端架恢复率 78%,腰线修复 63%,眼平线更像一个耐心的教练,反复讲解“看这里”的道理。她把这些数字放进团队口径,把“我”从所有句子里撤掉。屏幕的亮度在午夜自动调暗,她擡起手揉了揉眼睛,眼皮下面有微微的灼痛,像有人在很远的地方举了一支很小的火。
合上电脑的一瞬,胸口突然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住。呼吸往前走了一步,又退回来,像走到楼梯最后一阶却没踩稳。她坐着,没动,心跳在胸骨下面急促了三下。她知道这是什幺,那种来得没有礼貌的夜里惊恐,它总选择在一切看起来稳的时候敲门。她去厨房接了一杯温水,水面因为她的手抖而抖。她把杯沿贴在唇上,不喝,只让水靠近,像让一面镜子靠近自己。
“要不要我上楼?”乔然的消息在此刻亮出来,仿佛对准了她额头的汗。她看了一会儿“要不要”三个字,指尖在屏幕上停住,不是犹豫,而是在把自己从一种旧的习惯里拽出来。她回:“不用。我在。”又打了四个字“谢谢你问”,删掉,换成一个“晚安”。
她站在窗边,一直站到心跳退回可讨论的速度。风从窗缝进来,碰到她的皮肤的时候像落在玻璃上,迅速散开。她把杯子放下,倒扣在厨房水槽边,水沿着杯沿往下走,好一阵才停。
第二天一早,她照常去公司。Strategy 的会开到一半,打印机吐出一叠温热的纸。小助理把纸递给她,她随手把上面的两页翻到下面,眼角余光看见“端架补救清单”几个字,格式清爽,色块内敛,页脚写着“FYI—若合规有疑虑请删”。她的指尖顿了一下,像在纸边摸到一根极细的刺。陈知的风格。她把纸合上,压在另一本没用的材料下。
会后,她把那两页放进抽屉最里侧,抽屉里有一个文件夹,文件夹里有一个小隔层,写着“Temp/Shadow”。她没有回。她只是把这件事当成一片落叶,落在窗口边,不必立刻扫走。她知道那不是指令,那只是空气的指向。在合规的边界上,她甚至不想让自己心跳得太快。
晚上回家,客厅仍旧只开那盏夜灯。乔然没提 Investor Day,也没提纸张。她把钥匙放进瓷碗里,瓷碗发出一声干脆的响,像某种小型仪式。她绕到书桌边想找一支笔,一低头,看到碎纸机旁边卡出来的一条很窄的纸边,白得刺目——正是“端架补救清单”的页脚一角。她伸手,停住,又把手收回去,只换了一个垃圾袋,什幺也没问。
“我今天妈给我打电话,”她在洗手间门口说,“问你睡得好不好。我说比前两周好一点。”语气太平,像昼夜更替的必然,“你明天 Investor Day 彩排,要不要我在后排?”
“不要。”宋佳瑜摸出牙刷,泡起的泡沫很快把她的口腔占满,“我怕你看见我紧张。”
“你紧张?”乔然笑,但笑里有刀锋被布包住的声音,“好。我不去。我等你消息。”
“我会说。”她吐掉泡沫,“先告诉你。”
夜里,窗外有人放了两朵小烟花,色彩被空气吃掉一半,像两簇被掐灭的词。宋佳瑜把手机调到请勿打扰,却没关屏幕的呼吸灯。心跳在枕头下面胡乱跳了三次,才终于把自己的节拍对齐。她梦见自己在超市的过道里走,货架高得像墙。有人在尽头招手,她看不清是谁,只听见一个非常轻的“在”。醒来的时候,还记得那一声。
第三天的清晨,Investor Day 的彩排把所有人拧在一起。话筒试音,屏幕定焦,口径重排,每个人的“嗯”都被收进一串串波形里,仿佛抽象的心电图。她把“稳”的讲法一条条复读,眼睛偶尔从屏幕的白边飘出来,在麻点墙上停一秒,又回去。IR 递给她一瓶水,她没有喝。她知道此刻饮水会让她在台上多说一个“嗯”。
午后,楼下的树被风一层层抚平,发一种近秋的光。她返回办公室,抽屉里的“Temp/Shadow”静着,像一个小小的隐藏房间,里头有她不打算现在整理的东西。乔然的消息像每天的问安:“你几点结束?”她回“六点半”,又打“我会先告诉你”,删掉,换成“回去再说”。
晚间,在李岚那边吃了碗面。汤热得恰好,筷子轻轻一夹,面就断。李岚问 Investor Day,她只说“按部就班”,不说那些在心里比算法还细的边。窗外天色卸下去很快,像关灯。她告辞的时候,李岚把一小袋枇杷干塞到她手里,说嗓子要紧。她点头。她知道自己嗓子不是出了问题,是心的边缘太锋利,摩擦出一点看不见的火。
回家时,乔然在门口的地垫上轻轻擦鞋。她开门,门锁拧过那一下,锁舌的“咔嗒”像一粒钉子稳稳走进木头。乔然擡眼:“我不问今天。我只问,你在不在。”
“在。”她说,“我在。”
她们没有敲暗号。风从阳台缝里进来,绕过她们的肩背,像两条并行的线在同一时间发出回声。宋佳瑜把 Investor Day 的最后一页放在桌上,又在最上角写了小小的一句:“窗也要活”。她知道第二天还会有很多人来把这句改得更像制度,但此刻这句像一截缝线,把她和这座城市的空气缝在一起,不松,也不勒。
夜里,她睡得比前一晚深一些。临睡前看了一眼手机,整理箱里还躺着那封“FYI—若合规有疑虑请删”的邮件,没有回,也没有删。她把屏幕扣下,在黑里默念了一遍 Investor Day 的开场白,每一段话都短、轻、稳,像把杯子一个一个摆好,杯里还空,但位置对。
风越过屋檐的时候,带起一点不明来处的甜,像糖水西红柿刚刚放了糖。她在意识沉下去的一秒,听见远处有蝉还在唱。夏天没有走,它只是把声音调低,交给了另一个季节。她在那个声音里睡着了,胸口的起伏终于与夜的节拍合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