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点和 IR、Legal 对问询清单,四点半 Big 4 进来做交叉验证。”乔然把手机屏幕翻过来给她看,像交一张简明的日程。“要点我提前发你。”
“收到。”宋佳瑜把表带扣紧,语气温和,“中午不在总部,我去研发楼看温控条码化试跑,傍晚回 Strategy。”
这是“先告诉对方”的第一天。她们不问“你为了谁”,只说“我做什幺、几点、在哪里”。句子简短得像一张刚铺平的床单,边角尚未完全压实,能看见空气从其中一处很窄的缝里进出。门合上时,锁舌归位那一声脆响,像一枚小小的确认键。
上午的会议室被光切得硬。Big 4 的项目经理站在屏幕旁边,把“治理文件留痕”翻成一页一页干净的线条,红笔圈住两处空白:授权链条在两个节点没有纸质归档;“顾问切换 SOP”里,影子输入的收纳规则还没成体系,“非致命缺口”,他用平稳的腔调说,“但建议在冷却期内补齐。”
“OK。”宋佳瑜把笔尖点在纸面上,声音和笔画一样薄而清,“授权链条回溯签注;影子输入我出一版《暂行细则》,一周内试行。只写流程,不写人名。”
IR轻声提醒:“语言控制在‘制度/团队’,不要出现个人化叙述。”
“当然。”她擡眼,目光稳住在对方肩线的某一点上,“把门框加厚,但别把窗封死。”
短促的一声笑在屋里掠过,很快就被吸音板吃掉。午间她在研发楼的走廊吃了一根能量棒,墙角的风扇晃着头慢慢转,送风口把她额前的汗吹成一圈不明显的凉。Digitization 工程师把试跑视频递给她看:条码枪贴着冷库门把手扫过去,干净的一声“嘀”,后台自动生成留痕:时间戳、班次、责任人,像缝在布背面的针脚,一针一针把松动的边接回主面。
“晚上让夜班再跑一遍,有异常备注写全。”她说,“三十分钟内截图回传,别让截图躺在个人手机里。”
“明白,宋总。”
她从走廊尽头走出来,身体腾起的热在空调风里迅速退下去了。八月已经靠近,湿意暗下去,热还在,只是不再黏人。她喜欢这种热,诚实,不拧。
下午四点半,交叉验证准点开场,屏幕左下角标着今天的日期,右下角写着“Non-material gap”。她把每一条都过到位,用最少的语句把每一个“是/否”钉紧。第六条讲到“对外顾问的数据接口口径应统一到 Strategy 名义下,避免个人邮箱成为异常通道”;第八条写“影子输入归档两层:来源与结论分存。来源合规到人,结论写成团队行动项。不追踪私人动机”。法务总监在笔记本上划了一道,说这条写得好。她点头,没谦虚,像把一块剃过毛刺的木料放回架上。
屏幕右上角忽然跳出一条通知,是 Board Risk Committee 的助理丢进来的安排:冷却期收尾前两周启动投票,是否恢复 L.E.K. 作为并行顾问,是否维持 Big 4 的交叉验证,是否引入本土咨询补位。投票人:IR、Strategy、CEO、CFO、继承人代表宋佳瑜。助理在电话那端补了句:匿名问卷,会后流程盖章。
她只看一眼,把通知划掉。她知道,几周后一个很小的按钮会从屏幕上跳出来,要求她在一次呼吸之间给出方向,像把一粒看起来轻的石子丢进水里,落下时并不响,涟漪却总要扩散。
会议散去接近傍晚。她留在办公室,把《影子输入暂行细则》的骨架搭出来:输入渠道限定公司域名邮箱或指定共享盘,事实与推断拆分,归档权限 Strategy 一级/IR 二级,时效三十分钟留痕,口径只写团队行为,个人设备避免存留。她把“不得”删成“避免”,把“必须”改成“建议在……内完成”。词有锋利的习惯,可她明白窗口要留一道缝,风才进得来。起草稿发出去,手机安静地亮了一下,乔然的消息躺在那里,言简意赅:她在银行内部会,七点结束;晚点在楼下绕一圈,不上来;若有需要她在场的,提前说一声。
“不用在场。”她刚打下这句,指腹在屏幕上停了半秒,又把后半句“注意补水”删掉,换成“晚点见”。有些照顾太像叙述,她不想再在句子里给人添重量。后来的夜风会替她们说照顾,不急在字里。
小店的清汤面很干净,面汤热而不滚,胡椒撒得极轻。她们对面坐着,筷子没相碰。乔然说今天给 PR 的建议只有三句:只谈制度,不谈人,不做人格化解释。她照做了。“谢谢。”宋佳瑜说。乔然摇头,像把一层旧皮从手背上拂掉:“你不用谢。我只是在学不代表你。很难,我每天都想‘我上去说一句更快’。我现在把这个冲动写在便笺上,塞进包里,回去再撕了,像戒酒。”
“你做得很好。”她说,“我们都在做很难的事。”玻璃门上的小铃铛被风撞了一下,发一声很轻的响。她们回到车里,谁也没有敲暗号。白噪音从空调口里出来,像一层纱把情绪盖住。乔然握着方向盘问她累不累,她说累,但清楚。清楚的意思是:该放下的放下,该拿稳的拿稳,手上不再用坏力气。
两天后,Big 4 把回溯签注模板送来,她带着法务和 IR 把能追到的人叫到一间小会议室,半个圆站开。每个人把自己在链条上的位置、时间、动作补齐签名,补课式的麻烦没有人抱怨,谁都知道必要。轮到她签,她写:冷却期内所有外部输入,合规、留痕、团队口径。她的字很薄,像用刀刃轻轻划过纸面,划开的不是纸,是一种过度饱和的焦虑。
散会时,一个年轻同事追上来,小声问她窗要不要做一条能开的缝。“是啊。”她笑,眼神里有一点不易察觉的温,“墙厚,窗也要活。空气要进,系统才活。”这句话她说给同事听,也顺手塞回自己心口:不要把所有窗口封死,连呼吸都当成风险项。
夜里十点,研发楼那边把夜班的视频留痕传出来,共享盘里新长了一排规整的文件名。一个年轻女孩在备注里写:晚风很干,好像秋天。她把那行字复制出来,贴在《暂行细则》草稿页脚,不是条款,是脚注,制度之外也要给天气一个位置,让人记得自己不是在真空里工作。
IR 在内网上挂出“延长期说明—Q&A v0.4”,把 Big 4 的整改建议和公司动作放在同一页,统一用“我们”的叙事。评论区安静得像一张干净的桌面。乔然发来截屏,只有两个字母:“Good discipline。”她回“我们在学”,然后把手机倒扣在笔记本上。纸张的气味从指缝里出来,淡淡的,和薰衣草完全不同。
周末之前,她去看李岚。厨房里一小锅冬瓜汤,虾皮让清味更清,汤面不油。李岚不问公司,只问睡眠情况。她说稍微好一点。李岚把汤勺在碗沿敲了一下:“失眠的时候,不要加速自己。你从小就是,越紧张越想把边角都抹平。留一个角,别抹。”她把这句话放在心里像塞一块小小的石头,压住纸面上将要翻起的一角。临走时,母亲塞一小袋干薰衣草给她,叮嘱“开一会儿,不要久”。她点头,像一个仍愿意被指导的成年人。
回家的傍晚,风从东面来,城市像被调低了一格音量。她把《暂行细则》发出“v0.9”,备注“试行七天,按需微调”。Strategy 群里冒出几个“收到”。她才擡头看窗外的天,蓝到几乎发白。阳台上的多肉撑得很好,叶片饱满,像每一瓣里都存下了水。她忽然想起“Temp/Shadow”那个文件夹,像一块阴凉,专门放那些热度尚未消下去的东西,放着,并不急着处理。茶几上的手机亮了一下,是一封本应明早才弹出的日历提醒提前跳出:Board Risk Committee 的收尾流程说明会(草案),Attendees 那一列把她放在最后,用全名Vivian Song宋佳瑜。她点开,又合上,拇指在玻璃上停了半秒,像按过一朵水花,痕就那样很快地自我消失。
夜里乔然不在城里,发来两条短消息,说返程晚;又补了一句“我会说,我也会听”。她把手机放回桌上,站在窗边看楼下的灯流成一条温和的河。风不冷,她在窗框上敲了两下,不是暗号,只是问问木头还能不能回声。回声轻轻弹回来,好像告诉她:在。
第二天清晨,空调出风口滴在塑料桶里的声音成了办公室的秒针。Big 4 的经理把回溯签注的最后一页递给她盖章,握手时说了一句“Good discipline, 宋总。”她笑,掌心不热也不冷。走回工位,IR把一封提醒转过来:路透系专栏准备做“上市后治理实践”的合集,Song Group 在入选名单里;建议保持“团队/制度”的讲法,不做个人化访谈;并请 Strategy 给出冷却期结束后是否恢复 L.E.K. 并行的初步态度。
她停在走廊窗边,伸手去摸手机,又收回来。初步态度这四个字像四枚磨得圆润的石子,放在眼前,拾起哪一枚重量都差不多,但你总要拾起一枚。身后同事喊她:Digitization 问“视频留痕”能不能做夜班小结,每晚三行。她说可以,三行就好,多了就会废。说完这句,她自己也微微一笑,多了就会废,节制才能让东西活下去。
夜色浅下来的时候,她给阳台的多肉换了个大一点的盆,土松的时候有一种清香从指缝里爬出来。旧盆里外层的土被她抖掉,根理一理,放进新土里轻轻按紧。手机又亮,是董事会秘书处发来的正式时间表:投票匿名,线下盖章;若维持多顾问并行,是否设定分权限、分话题的明确边界,请在问卷中选择是/否。她没有点,暂且把手机扣在书上,垂着手在沙发边坐了一会儿,听楼下有人笑,又有人咳。夜色一层一层加厚,像叠纱。她忽然记起李岚那句“留一个角”,便把不急的念头摆在桌角,不让它继续在脑子里转;像把一只小杯子放稳,不让水溢。
再晚一些,她在黑里敲了两下,没有人回,她也没有再敲第三下。空调的白噪音被人悄悄调低了音量,风从门缝里过来,在枕边停住。她闭上眼睛前的最后一个念头很短:投票不是选择谁,是选择怎样活。城市没有停,八月正从体温里退下去。她把手轻轻按在胸口,里面有脉搏,慢,但清。明天她会把《暂行细则》改到 v1.0,会把夜班小结定成三行,会把窗开的缝再掰大一点,够空气进来,也够人留在里面。风在黑里走过,像一句说给别人听、也说给自己听的“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