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申城,雨像把城市按在一只浅盘里反复轻晃。
白日潮而不亮,晚风湿而不凉。法桐絮告一段落,石榴花正红,杨梅摊在路口,紫得发乌的果皮在手心里渗出酸甜。办公室里空调彻夜未停,地毯边缘却仍旧捂着一层揭不开的潮气。宋佳瑜握着陶杯,手心暖,袖口却快意的凉,那是梅雨特有的矛盾。
SEA 影子测试进入 v0.8,Digitization 的夜班 SOP 初见稳定,仓二的曲线像被人从背后扶了一把,没再频繁抖动。她以为这一个六月会在“稳”的叙事里平稳滑行,直到那封邮件来。
Subject: Independent Counsel Assessment — Vendor Conflict & Perception Risk
From: 外部合规评估组([email protected])
简洁的封面,冷静的落款。中英双语把建议写得一丝不苟:
— 鉴于贵司上市后处于公众视野,“顾问—管理层关系”的市面感知存在误读空间;
— 为降低潜在舆论与治理风险,建议对现任外部战略顾问实施 30—60 天的冷却期(cool-off),期间改由经董事会认可之备选顾问提供等价服务;
— 如需继续使用原顾问,建议追加对外披露口径与董事会相应决议。
“Perception(感知)”这个词像一枚圆润的石子,稳稳地落在她的舌根。没有指控,只有建议;没有刀口,只有手套。她把邮件从头至尾读完,再从尾到头走一遍。每一个字都没有错,每一行逻辑都可以被证明。唯一不合时宜的是它出现的时间——刚好,像雨在心情最轻的时候落下。
——
Legal 把会议定在午后两点。IR、Strategy、她,三方合席。窗外雨丝斜着,百叶窗一片淡白。
“标准建议。”法务总监的声线像印在稿纸上的直线,“不可忽视。”
IR 点头:“市场对‘边界’敏感度现在比我们想象的高。上周有两家媒体做了‘上市后顾问依赖’的选题,我们不要给别人留素材。”
“备选顾问?”宋佳瑜 问。
Strategy 的同事递上名单,三家,彼此差别不大。她把三份简介翻过,又翻回。合起来像一张重复打印的纸,只是擡头不同。
“谁触发了这件事?”她问,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出一个极轻的节拍。
“几家北美基金在问询里提到过‘感知’问题,”IR 说,“我们委托了外部合规评估组来出意见。是惯例。”
“哪家评估组?”
“B&H。”
她“嗯”了一声。B&H 是一家口碑极稳的外所,通常只在“要把门框加厚”的时候出现。她没有再问。
会在四十五分钟时落地:对 L.E.K. 实施 45 天冷却期,口径由 IR 草拟,法务复核,董事会走一轮流程。宋佳瑜 点头。她把笔沿着笔记本边缘挪了一下,挪出一道轻巧的划痕。
散会时,雨势忽然大了一档,窗玻璃上被雨滴迅速铺满。她看着这层短促而密集的白,心里升起一种奇怪的安静——像手术前麻醉下来的那半分钟,一切仍在,意识却被按下了软键。
——
她给陈知发了一封很短的邮件:
Subject: Transition 45d | Shadow Test & Digitization
内容:依公司流程,45 天冷却期。请你们做交接包。故事与工程各一份;数据接口口径另做闪卡。我们会保持“稳”的讲法。
她把“抱歉”删掉——对职业关系来说,这两个字像过多的体温。
陈知的回复更短:
Noted. We will follow the rule.
傍晚,交接会在一间小会议室。墙面的白漆在潮气里微微发光。陈知 把交接包从“故事”讲到“工程”,又从“工程”倒回“故事”。她站得不近不远,像一枚准确的定点。
“白噪音样本我们会交给 Strategy,”她说,“你们内部跑一遍,我会把误差范围写在封底。”
“谢谢。”
“Digitization 的夜班 SOP 还要看两周。”
“我知道。”
她们把每一块都按在了框里。会毕,陈知把资料整齐地叠好,手边是一支好用的签字笔,握了很久,笔帽被拇指蹭得发亮。她擡眼,一瞬的亮光从瞳孔里出来,又很快收回去:“规则并不总是为了防人,有时也为了护人。”
“我明白。”
“晚安。”
“晚安。”
门在她身后合上,锁舌归位的声气极轻。宋佳瑜把桌上的纸张叠了一遍又一遍,角对角,像在把一段会走形的心绪抻直。
——
回到家,雨还在。乔然擡眼就看见她的肩上溅了几点湿。
“怎幺不打伞?”她从厨房递出毛巾,语气是日常的柔。
“从车到门口的那几步。”
“衣服脱了,我给你拿干的。”
宋佳瑜没说“谢谢”。她站在玄关,听水在阳台滴在水桶里,一声一声地回响。
饭后,乔然端来一碗盐水杨梅,酸甜像一枚小电流在舌尖跳。她坐在她身侧,像每一个需要安顿的夜:“今天忙吗?”
“还好。”
“陈知那边?”
宋佳瑜擡眼看她。乔然 的眼神柔软而稳定,像一张铺得很平的床单。她迟疑了一秒:“公司走流程,45 天冷却期。”
乔然嗯了一声,像在确认早就知道的事情。她把勺子递到她手里:“对公司好。”
“为什幺是‘对公司好’?”
“上市之后,每一个边界都会被放大。上周 A 股那家在顾问问题上翻车,舆论很脆弱。”乔然的声音像雨后的风,凉,却不刺,“规则会保护你。”
“是啊。”
她们谁都没有把话说满。杨梅的核在碗底叮当碰了一下,像一个轻易被忽略的小响。
——
冷却期的第一周,雨像一台旧机器,一开就停不下来。海风把潮气推到城市每一个角落,衣服从早到晚都像没干透。
内部的交接照程序进行:接口表、数据模板、周报词表。新顾问在第三天入场,像被套进一套现成的制服里,尺码虽合身,却在肩缝处总有一线紧。宋佳瑜把“稳”的讲法复述给对方,复述给团队,复述给自己。
“这是惯例。”她说。
有时,她也觉得这句话像一块放久了的糖,表面泛出粗糙的霜。
第二周,乔然把一张共享的邀请推到她手机上:
邀请你共享行程与定位(仅家庭组可见)
备注写得温柔:
只为接送与安全,随时可关。
“怕你临时变更我反应不及。”她解释,“上次华南把司机白白跑到机场。”
宋佳瑜看着那个蓝色的按钮,拇指悬在上方一秒,按下去。蓝色转成了灰,界面跳回主屏。她知道这不算侵犯,她也惯于在爱里选择“配合”。可就在蓝变灰的那一瞬,她的胸口像被人悄悄放了一枚很薄的玻璃片。无声,无重,却把光折了一下。
晚上回家,乔然 把她从楼下接上来。车里放着很轻的乐,仪表盘上弹出小小的提示:
小瑜到达公司(09:06)
小瑜离开公司(21:14)
乔然并没刻意看,只顺手把提示划掉。她伸手摸了摸她的发尾:“今天晚了。回去喝姜汤。”
宋佳瑜“嗯”了一声。锦上添花的好意,是她识得的语言;只是她不知道为什幺,自己像在一张铺得过满的桌子旁站了太久,腿有点酸。
第二天傍晚,面板又跳出:“宋佳瑜仍在办公室(20:32)”。不到半分钟,乔然的消息就跟到她屏幕上:
【还没结束?要不要我来接你?】
宋佳瑜盯着“仍在”两字,看见一种被动的在场。她回:
【不用。我再半小时。】
【好,注意路上。】
她把手机扣下。那块薄玻璃仍在胸口,不硌人,却让呼吸偶尔擦着边。
——
中旬的某天晚上,IR 在电话里告诉她:“董事会同意冷却期安排。B&H 的建议会做内网公示。”
“收到。”
“辛苦你。”
“这是惯例。”她竟先说了这句话。挂断后,她轻轻笑了一下,像在笑自己的顺口。
信息栏弹出一条新邮件,来自 B&H,附件是 “Assessment v1.3”。她下载、打开。第二页的页脚留着顾问名字与联系方式。她的目光在名字上停了一秒,又滑过去。
——
第三周的周一,邮箱里出现一封转发链。发件人是 IR,主题行写“FYI – Counsel Intro chain(早期)”。她点开,只想看早期版本的句式用法,却在最初两封里看见一个名字Clara Qiao 乔然。
那是一封很干净的引荐邮件:
Hi IR,B&H 在“公众公司治理感知”上经验多,可做一个快评估;如需,我这边可引荐合伙人 X。
语气稳,语义正,落款风格简洁。她知道这世界多半这样运作:出于专业、出于习惯、出于“为好”,一切都可以在原有流程之上再垫一层更稳的垫片。她也知道自己并不惊讶。
她只是合上了电脑。
——
晚饭后,乔然说起周末的体检。她把预约单夹进冰箱上的磁贴下,压了一行小字:
睡眠评估 + 呼吸
“最近你总是醒。”她说,“检查一下没坏处。”
“好。”
“冷却期快过一半了。”乔然把话题往轻处带,“到点我们就换回来或并行。”
“看吧。”
“我给你联系了一个讲者,关于海外上市后治理的论坛,你去不去?”
“日程看起来挤。”
她们说着生活、健康、论坛,像在一张被雨反复洗过的桌布上摆放可见的碗碟。桌布干净,碗碟稳。宋佳瑜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这桌安稳里,心却像被水轻轻托着,栖不住。
第二天午后,她带着资料去了 乔然 的办公室。落地窗外云层低低压着,城市像被盖了一层纱。乔然正在回邮件,指尖敲出一串连贯的声音。她擡头笑:“来啦。”
宋佳瑜把资料放下:“B&H 的引荐信,我看见了。”
乔然 点头:“我知道。IR 转给你们做存档。”
“是你启动的?”
“是我引荐的。我觉得比我们自己找会更快,更稳。”
空气里有一瞬很小的停顿。像一只针没有落地,只在空中转了一下。
“你跨了我的线。”宋佳瑜说。
她的声音不高,语速也不快。每一个字都像放在秤上称过重,然后才被端到桌面。乔然 没有立刻回答。她把椅子推后半寸,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按了一下。
“我以为我在挡子弹。”乔然说,“不是替你开枪,更不是替你决定战场。”
“谢谢。”
“你不需要我的谢谢。”
“我需要边界。”
“我以为我在把边界画清楚。”
“你把我的边界画清楚了。”
这句在空气里停住了。乔然看着她。一条极细的疲惫从她眼底走过,又被她按回去。
“后续我交回 IR。”乔然说,“论坛、体检,行程共享你也随时关。你不欠我解释。”
宋佳瑜点头:“以后,关于我工作的任何建议,先告诉我,再告诉别人。”
“好。”乔然接住,声音软下去,“我学。”
——
六月的最后一周,雨竟没了。太阳把积下来的潮意一点点蒸干,玻璃窗上的水痕像被谁从上到下擦过。冷却期剩二十天,新顾问逐渐上轨道,报告语感已经与她的笔记能对上调子。
陈知在队伍外侧,像一条随时可以接续的线。她没有失联,也没有靠近。偶有邮件,言简意赅。某一天的午后,她把一个“脚线—腰线—眼平线”的热区更新悄悄发到她的私人邮箱,标题写:FYI(若合规有疑虑请删)。
宋佳瑜没回复。她把邮件移到一个名字中性的文件夹里:Temp。她知道自己的“稳”正被大量的小事托住,而这些小事有一半来自一个正在冷却的火源。她也知道,这火源不点燃也会发热。
最后一个周五,风从北面来,意外地干。她回家时,乔然正把阳台烘干机里的衣服叠好。动作慢、准,像在给一件旧乐器调弦。
“今天看起来好一点。”乔然 说。
“可能因为天晴。”
“有可能。”
她们没有再提“冷却”。饭后,乔然在她指背上敲了两下。宋佳瑜停了半秒,回敲两下。她们都听见了两声极细的回应从对方手心里传出来。不是洪亮的“在”,只是“还在”。
——
六月三十的夜,窗外有人放了小小的烟花,颜色在雾里被吃掉一半。宋佳瑜站在窗前,看那一层薄薄的光在空气里打开又合上,像一扇不肯完全合拢的门。
冷却期还剩一半。她的工作照常,睡眠偶尔顺利,偶尔被风从肩头撩过。她把手机放在床头,屏幕朝下。她知道自己的选择仍在进行式里,不是句号,是逗号。
她回到床边,躺下。乔然 的呼吸平稳。她伸手,轻轻敲了两下。
对面的人很快回了两下。
窗外的风从夏天的门缝里吹进来,带着一点不明来处的热。她闭上眼,听见自己心里一条极细的水在流。
冷却并不等于熄灭。只是把温度从火舌处往里按了一寸。
梅雨季在屋檐上收尾,七月的热,在不远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