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6 试探

替代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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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完结 白乐

五月下旬的华南,热像是刚从铁锅里端出来,沿着城市的街道把空气一层层摊平。午后随时可能劈下来一场短暂的雨,地面冒着热气,行人撑着伞仍出汗,风像一张刚烫过的布,从鼻腔一直抹到肺。

宋佳瑜站在机场的传送带前等行李。出行名单不短:Strategy   两人、供应链一人、并购团队一人,外加   L.E.K.   的顾问陈知。秘书在群里反复确认日程:上午走一遍工厂流程(CIP   清洗、预处理、灌装、贴标、码垛),下午并购团队做初访,晚上与供应商团队共进便餐。目的被写得极清楚:看流程,不下结论。

陈知到得早。她穿一件极薄的白衬衫,袖口卷到第三粒扣,背着轻便的电脑包。她的笑是职业的:“Vivian。”

“Selene。”

她们的称呼像在白天把界线重新描了一遍。

出机场时,一阵像从水里捞出来的风迎面压下。车上,宋佳瑜把议程又过了一遍。她说话的节奏像灯塔上的光,一明一灭,稳得让人放心。陈知偶尔补几个数字,声音不高,逻辑像沿着轨道滑过的车轮声,不快,却从不脱轨。

——

工厂在城郊,道路两侧是被雨洗过的深绿。厂区入口贴着新换的“GMP   认证”标识,门岗登记严谨。访客更衣室里有一排洁白的工作服,鞋套像小小的白船排成队。宋佳瑜把头发扎高,低头扣口罩,镜面里与她对视的是清清楚楚的一双眼,干燥、专注,不让多余的情绪溢出来。

“宋总,今天先走热灌线,再走冷灌。”厂长在前面做引导,语速有点快,像怕落于后面。“灌前   CIP   我们加了一次验证,最近天气热,微生物压力上来了。”

走到灌装间,水声、风声与机器运转的轰鸣层层叠叠,地面绕着排水沟微微倾斜。供应链同事在   OEE   看板前做记录,问了几个“瓶颈点”的细节;并购团队的人把“设备折旧”和“能耗”记入备忘。陈知只看,偶尔跟厂长对一句:“这个点是   CCP   吗?校验频率能看一下吗?”

她的声音被口罩与风声磨得很软。宋佳瑜听得见,却像隔着一层薄薄的纱。

到了贴标线,Label   Sensor   偶尔报警。厂长解释“湿度太高”。陈知指了指旁边的除湿机:“湿度再拉下   2%,Label   贴合就稳。”厂长点头:“今晚就调。”

滑过码垛区,堆高如墙。宋佳瑜站在叉车远远的安全线外,看着操作员把成品整齐推进库位,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奇怪的安静。她喜欢这种能用手指数清的秩序,喜欢每一个箱子的角正正地对着另一个角。她想起申城的办公楼,墙角那块刚补上油漆的地方还没干透;又想起某个夜里,有人贴在资料上的暖色便签,字被她牢牢夹进文件中间,但墨水像仍在里头一点点晕开。

“宋总?”陈知的声音在背后。“这段线,我们让他们把夜班带班调来走一遍   SOP,白班太熟了,看不出问题。”

“好。”宋佳瑜回神,嗓音没有破。

午后,会议室里一台老式落地扇在角落里摇头。并购团队抛出十几个常规问题:原材料议价空间、二级供应商稳定性、关键岗位离职风险。厂方的财务经理把几份报表摊开,纸边在风里颤了一下。宋佳瑜用笔点着边缘线,问:“你们的废品率和水耗还有降到   2%   与   1.3   的空间吗?”

财务经理犹豫了一下:“1.5   也许有。”

陈知没接话,她在本子上写了两行字,又划掉一行。宋佳瑜注意到她写字时手背上细细的青筋,眼睛很快移开,嗓子里像被热风吹过,微微干。

——

傍晚的雨如约而至,密密地、猛猛地,劈头盖脸。团队和厂方在附近一间粤菜小馆子里吃简餐。白瓷盘里是蒸得清透的鱼,姜丝和葱段堆在上面,香气轻轻往上冒。并购同事酒量浅,被敬两杯就没了话。厂长讲本地的雨季,说“今年可能会长一点”,像在预告什幺。

宋佳瑜把酒杯推远,低声问陈知:“你明天回申城的航班几点?”

“和你们同一班。”

她点点头,不再说话。雨声压住了所有人的声音,店里电视里播着一场不知哪儿的球赛,字幕像雨一样往下掉。她坐在这一片热、湿、嘈杂里,忽然生出一种恍惚感,所有人都在说话,她却听不见任何一个完整的语句。

晚餐散,团队回酒店。前台把房卡一张张推过来:“给各位安排在   18   层,走廊尽头是制冰机。”

宋佳瑜的手指扣住卡面。房号是   1812。陈知拿着的是   1808。数字像在一条线的两端,并不远。

她把卡插进门边的电源槽,屋里亮起来,手机同时震了一下,是乔然的来电。

“接吗?”她在心里问自己,手指已经点下去。

乔然的声音很平:“你到酒店了?”

“嗯。刚到。”

“我以为你今天晚上回来。”那句“以为”很轻,却把白天的承诺翻出来放在两人之间。

宋佳瑜吞了口气:“临时有变。贴标区的湿度要再拉两个百分点,得看夜班的曲线,明早七点前要出结果。又在打雷,航班延误,今晚回不去。”

对面沉默了一秒。乔然在沉默里压了一次情绪。

“对不起。”宋佳瑜说得很快,“我应该提前告诉你。”

乔然把“嗯”拖得很短:“我不是要你道歉。我只是,”她停了一下,换了句式,“我不喜欢‘临时’。”

“我知道。”

“你把明早的安排发给我。我不拦你工作,但我需要知道你在哪儿。”

宋佳瑜握紧手机,指节泛白。她意识到自己在解释时语速慢了半拍:“我会发。然然,我不是不回,是今天回不了。”

“我知道。”那边的声音又软下去,“注意安全。早一点休息。”

“好。”

挂断后,她把行程截图发过去,又补了一句“抱歉,临时变更”,对话框里只亮起一个很快出现的“已读”。她盯着那个小小的提示,胸口像被法桐絮轻轻挠了一下,不疼,只是痒。

——

酒店的走廊铺了厚厚的地毯,脚步声像被吞下去。空调出风口吹出冷得过分的风,带着一点洗过却没晒干的床单味。宋佳瑜把行李箱推到墙边,开了一半,停住。她站在窗前,看窗外雨在路灯下斜成一片白,车灯一过,白被切成两段,又迅速合上。

她去洗了把脸,冷水在脸上流过,像把白天所有的温度都逼出来。她把毛巾搭在肩上,正准备回到电脑前时,敲门声响了,“当”的力度恰到好处,像一枚小铁锤在玻璃杯边轻轻一叩。

她没有问“谁”,走过去开门。门外是陈知。

“打扰。”陈知提着一份打印出来的底表,肩上挂着房卡套。她微微擡起下巴示意:“这个点,我不放心。”

她们并肩站在桌边。陈知把表摊开,手指从“贴标区”一路滑到“临时库位”,指腹在“湿度”一栏停了半秒。宋佳瑜站得很直,手背贴到了桌沿。灯是酒店房间里常见的暖黄,照在纸上,照在她们的指关节上,照在两人之间那条本来空着的空气上,空气也被照出了形状,像一条看得见的线。

“如果把除湿机从   55%   拉到   53%,明早就能看见改善。”陈知说,“但要有人凌晨去看。”

“我让厂里夜班带班盯。”宋佳瑜响应得很快。

陈知点一点头,并没有立刻把手收回。她的指尖离那一行字只有半厘米,那半厘米像是一小块缓冲区,把一些过热的词按在外面。

“还有一个。”她翻到背面,声音更低了些,“今天并购问的离职率,厂方报的不是‘滚动十二月’。我让同事明早补。”

“好。”

沉默生长出来。雨打在窗上,远处的雷声像是有人把一扇门在极远的地方推开又关上。陈知   把目光从纸上挪到她脸上,不是看,是停。

宋佳瑜也擡起眼。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一碰就散,又不可避免地绕回来。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呼吸太浅,像在一个过于狭窄的盒子里找不到扩张的余地。她把手从桌沿挪开,指尖在裤缝上抹了一下,像把什幺隐形的灰尘抹掉。

“谢谢。”她说,“你回去休息吧。”

陈知点头,却没有动。她像是在和某种冲动做一场短促的拉扯。最终,她退后半步:“晚安,佳瑜。”

“晚安。”

门关上,锁舌“咔嗒”一声,像一根细针把一个过于柔软的气球固定住。她靠在门背上站了几秒,听见自己的心跳在安静里变得过分明显。她走回桌边,把底表合上,放进文件袋。指尖触到纸的边角时,那一点干燥的割感让她回到白天的光里。

她给厂长发了条消息,安排夜班带班复核湿度。又给并购同事留了“滚动十二月”的提醒。最后,她打开与乔然的聊天框。

宋:你睡了吗?

乔:还没。你那边下雨?

宋:下。

乔:那就别开太低的空调。法桐絮过境,我刚打喷嚏。

宋:明早回申城。晚安。

乔:晚安。在。

她盯着“在”这个字看了很久,像盯着一块会在暗处发光的小石头。她把手机倒扣,走到窗前。雨仍旧大。她在玻璃上哈了一口气,水汽很快被空调吹散,像她刚刚生出来的不合时宜的热。

——

返程路上,天像被雨洗过的锅底,干净得发亮。机场的安检队伍向前挪动一小段又停一小段,队尾传来一个孩子细细的哭声,很快被家长揉进肩窝。

候机区靠窗位置坐满。陈知   走过来,把一瓶常温水放在宋佳瑜面前:“你今天说话有点多。”

“谢谢。”

“昨晚的数据厂里回了,湿度拉到   53%   后,Label   的报警降了   40%。”

“我看到了。”

她们的对话干净、短,像把会场的词表拿来直接用。并购同事过来问一个条款的术语,陈知接过去解释,语气无波。“等落地,我们把那几页再洗一遍。”她对宋佳瑜说。

“好。”

飞机起飞。云在窗外擦过去,像有人把一整卷白色的布从天上缓慢地拉开。宋佳瑜望着那片白,脑子里却不是任何一个数字或指标。她想起昨夜的门、纸、雨,以及陈知退后半步时那极轻的一声“晚安”。

她闭上眼,靠回座椅。安全带卡在腰上,扣具冰凉。她用指腹按了一下,像给某个在心里疯长的词按下暂停键。

落地时,申城的风更暖了些。法桐絮仍在飞,枇杷在菜场里堆得满满,黄到发光。车从高架上滑过,她看着一座又一座熟悉的楼从窗外退后,像一卷被按了加速的底片。

她回到公司,把文件交给各自的团队。秘书追上来:“宋总,晚上有一场临时的   IR   电话。”

“我来。”

她重新把“稳”的口径拾起来,像把落在地上的一支笔捡起。半小时的电话后,她在办公室的窗边站了一分钟,才把手机拿起,找到一个极熟悉的对话框:

宋:到了。

乔:好。我在家。

宋:我也回去。

她把“回去”这两个字发送出去,像把一只漂在水上的小木舟推回岸。然后,她深吸了一口带着灰与水气的风,转身去拿外套。

——

夜里,她仍旧醒了。不是因为噪音,更不是因为梦。她只是在某一个牙齿咬合的时刻忽然意识到“自己还在”,于是醒了。

窗外的风穿过薄纱,轻得几乎无声。她在黑里睁着眼,想起那条被她按下暂停键的词,想起它在心里的形状,不规则,带棱角,会在走路时与骨头轻轻碰撞。它叫“试探”。

试探不是越线。试探是站在边界上,向前伸出一根指尖,在空气里捏住一毫的温度,又迅速缩回。她知道自己昨夜站在那里,也知道有人与她并肩站过。

她把手伸过去,在黑里敲了两下。对面的人在睡梦中回敲了两下。她看不见那只手,却清楚地知道它在。

试探之后,还有路。她在黑里轻轻吐气,像把一块石子放回水底。水面没有声音,只有心里知道,涟漪曾经来过,它没有弄脏水,却让人记住了那一圈圈的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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