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5 裂隙 4.0

替代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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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完结 白乐

申城进了五月,风像一块被日光温过的纱。

街头的法桐开始飞絮,行道树下的人不自觉地扬手去挡,指尖一抹,就带出一点要打喷嚏的痒。菜场门口摆出今年第一批枇杷,金黄的果肉在早市里泛着潮光;河道边的柳条抽到更长,汗意从午后开始,在衣领里悄悄发芽。春天没有真正离去,初夏又迫不及待地按了门铃,城市被夹在门缝里,热和湿顺着缝往里涌。

宋氏集团的楼层里,空调刚调低不久,会议室仍留着几缕未散的闷。宋佳瑜在   Strategy   的周会上把“SEA   影子测试—白噪音样本”的第二轮结果投出来,曲线像两条互不相让的线,靠近又分开。

“故事版本固定用‘稳’,词表保持。”她拿记号笔把白板上的动词一一框住,“外部问‘Why   now’,统一口径:‘窗口与缓冲期同时存在’。”

供应链提醒:“华南那家供应商,下周希望我们去工厂。并购团队问能不能顺路做初访。”

“把日程拉出来。”宋佳瑜的声音并不快,“出差行里请   L.E.K.   一名顾问同行,Selene   或她的同事都行。目标是‘看流程’,不是‘下结论’。”

秘书在一旁记下;Data   递来一张   A4:“Digitization   的夜班数据已稳定。”

“辛苦。”她收住笔,视线从白板上移到窗外。五月的光有一种略带水汽的白,像把房间里所有锋利的线条都悄悄打磨了一遍。她忽然想到一句无关紧要的句子,“夜里降温,小心别着凉。”那张被她妥帖夹在资料里的暖色便签,像在脑海的某个抽屉里,自己伸手就能摸到。

她掐灭这个念头,把记号笔盖合上。盖子的“咔嗒”声在室内格外清楚,像一个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命令。

到此为止。

——

午后,她照例去超市走一圈。货架上的促销卡从红换成了橙,功能饮料的堆头挪到通道口,植物基饮品还在腰线位挣扎。她压着冲动没去挪那一排摆错的瓶子,只把货架拍下来,发到“SG   x   L.E.K.”小群里:

Vivian:脚线热区继续取样。明天回传热区停留的视线时长。

Selene:收到。

她盯着“收到”两个字几秒钟,像盯着一滴将要落下的水,既很轻,又会在落地的瞬间泛起一个小小的圈。她把手机收入风衣口袋里,路过冷柜时,凉气从脚踝一路窜到后颈。她觉得清醒了一点。

门外的风把法桐絮吹得更密。她本能地擡手挡,絮却从指缝里轻轻溜走,细小、无害、却让人不受控制地想咳一声。

——

晚餐订在河沿路的一家馆子。三面临江,窗子推开,船声从水面挨着风滑进来,带着一点鲜湿。铺桌的是素白的布,餐具压得整齐,侍者是训练有素的无声。

乔然到得早,换了浅色的衬衫,袖口扣得严。她把菜单翻到海鲜页,笑着把小龙虾划了个钩:“你去年这个季节说过想吃,这家做得不重口。”

“好。”宋佳瑜把包放在一侧,笑意礼貌而温柔。她今天的睫毛涂得比平日浅,眼睛因此显得更亮。侍者退下,她把水杯推到乔然面前,“先喝一点。”

“谢谢。”乔然接过,目光落在她指骨的起伏上,那枚戒指在灯下沉沉的,像一个被重复盖过无数次的章仍旧不肯褪色。

菜上得慢,像刻意给人留出说话的空隙。夜色从窗外一点点涨上来,江面被船灯冲出碎金色的点。乔然说起赴美登记那天的笑话,说主持人念错了她的last   name,自己笑得差点没说出“Ready”。她讲得认真,像是在这段回忆上也要做合规。宋佳瑜跟着笑,笑得也认真。

笑意落下去之后,桌面上的光薄了一层。宋佳瑜的目光短暂地飞向窗外:她看见河道那头一艘轮渡靠岸,舷窗里的人影起身、落座、起身,像一段规则的呼吸器。她的心忽地跟着那节奏轻轻一滞,她知道自己在走神,也知道自己此刻应该抓回“在场”。她把手指扣在餐巾边,像给自己定一枚小小的钉。

乔然端着杯子,没急着喝。她垂眼观察对面人的细处:筷子停顿的角度、笑意收在嘴角而没有到眼尾、回答“好”的时候音节略短。她在心里把这些细小的变化一一点亮,又一一点吹灭,她不愿过早下结论。她想起登记那天对方在她指背上落下的轻吻,心口像被温水碰了一下。

她把杯沿贴到唇边,又放下,语气轻得像把薄纱放到桌面:“今晚你,有点远。”

宋佳瑜怔了怔。她听得见这句话里极细的缓冲,不是“指控”,是“看见”。她的第一反应是感谢:感谢乔然不是用刀,而是用手背。第二反应是羞愧:她知道这“远”来自哪里。

“对不起。”她说得很轻,像怕把桌上的蜡烛吹灭。

“没关系。”乔然摇头,笑意很浅,“风大。”她把原因让给了天气,也让给了法桐絮。

空气里短暂地凹了一下,像有人按了玻璃罩。江面上刚好有一艘船长鸣一声,声音被风拉细,像一条被拉得过长的丝。

宋佳瑜把手指交叠,放在膝上。她看着乔然的眼睛,目光里没有躲,但也没有为自己辩解。她在心里列出一句更完整的话,“我不是不在,我只是在别的地方多停了两步。”可她没说。她说:“我们别在今天吵。”

这句话并不求和解;她只是把“吵”这个可能性从餐桌上轻轻推到地上。她知道一旦踩到,鞋底会有难以清理的痕。

乔然静了几秒。她没有追问“去哪儿了”“停了多久”。她比任何时候都清楚,逼问的力道在这一刻会把桌面上剩下的温度吹灭。她把目光从对方脸上移开,在江面上找到一处可供凝视的黑,把情绪按回去。

“好。”她说。

“谢谢。”

侍者端来最后一道甜品,是一只小巧的柚子挞。乔然把那块果瓣更多的一半推到宋佳瑜面前,像没发生任何事。两个人把甜食安静地吃完。夜色在窗外稳稳地站着,像一个没有表情的旁观者。

——

回家的路上,风更暖了些。车窗外的路灯被絮吹得像有一层朦朦的光环。宋佳瑜擡手揉了揉鼻翼,忽然有点想打喷嚏。乔然递过纸巾,不用看就准确地放到她手里。

“谢谢。”

乔然没说话,把空调调到自动。她在这样的沉默里反而显得更稳。她不想在车里说任何会被车灯照成锋利影子的句子。她侧过脸,看了她一眼,很短的一眼,像在确认某个对她至关重要的部件是否仍然在位。

到了楼下,风从立夏的门缝里钻进来。电梯里有花店残留的香气,混着一点不知从哪层传来的油烟。门开,客厅的灯自动亮起。桌上放着下午送到的会刊,落地窗前的薄纱被风撩了一指宽的缝。

乔然先去厨房烧水。她的背影在暖光里线条很干净,像在把刚才餐桌上的所有锋利都用家庭的秩序一一抚平。宋佳瑜在沙发上坐下,手心微汗。她把戒指转了一下,又复位。戒面在灯下亮了亮,像一个不容争辩的结论。

“茶好了。”乔然端来两杯,放在垫子上。

“谢谢。”

她们各自握着杯子,捧在手里,像捧着两份温度刚好的东西。电视没有开,手机也没有。短暂的静里,只剩茶水在瓷器里轻轻撞壁的声。

“然然。”还是宋佳瑜先开口。

“嗯?”

“华南的行程,我会晚上返回。不留宿。”

乔然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很短,却像一个小小的勾。她在心里把“信任”和“不问”摆在天平上,天平微微晃了一下,最终仍落在“信任”。她把杯子搁下,点头:“好。我会让司机守在机场。”

宋佳瑜低声说:“谢谢你。”

乔然没说“谢什幺”。她把茶往她那边推了一指宽,语气重新回到她熟悉的“安排”:“记得戴口罩,法桐絮厉害。”

“好。”

她们仍旧睡在同一张床上。灯灭之前,乔然把手伸过去,指尖在宋佳瑜的指背上敲了两下。那是一个不需要翻译的暗号。宋佳瑜回敲两下,又多敲了一下,像从悬崖边退回一步,却不小心让脚跟在石子上擦出很轻的一声。

——

夜深。城市像一口被水装满的井,声音都沉到底。

宋佳瑜睁着眼。她记起餐桌上那句“你有点远”,像想到一枚没有被细看就先收进抽屉的硬币,光泽、重量和边缘的齿,都未及打量。她在心里把“远”的地图展开,标记出她今天走神的每一小处:轮渡靠岸时的一秒、蜡烛火苗抖动的一瞬、乔然说到“去年这个季节”的那句。她承认“远”是真。但“远”不是方向,它只是距离。人有时会远,但不代表要走。

她想把这句话现在就说出口,又忍住。她不想用解释去清理桌面上已经收好的餐具。她更清楚,解释有时会像春天的风,越吹越乱。

她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摸到对方的手。那只手温暖,指尖微凉。她轻轻握紧,像把一枚滑溜的词抓住:在。

——

第二天的光更白了些。法桐絮在阳台边缘打着旋,像在暗地里合谋。宋佳瑜穿过办公室的走廊,留意到一处墙角的刮痕被人用新漆补上,颜色还未全干。她突然意识到这栋楼像她们的关系,看上去完好,内里有在悄悄被补的地方。

秘书跟上来:“宋总,华南的行程已确定。Selene   会在南城直接汇合。”

“好。”

她没有停。她知道,裂缝会在“停”里更显眼。她需要“走”,需要把每一件需要“稳”的事都稳住。至少在出发之前。

她想起了昨晚的暗号,想起那三下。她在心里很轻地说:“对不起。”又很轻地说:“谢谢。”两句话彼此抵消,像两股相反的水流在短短一瞬间恰好撞上,溅起极小的水花,然后各自退回各自的河道。

五月在玻璃上留下了一道光斑。她从光斑旁走过去,没有停。她要去把一个会议开到稳妥的尽头,然后把另一段路走到下一个门口,门口外,风声还听不真切,只有法桐絮在不动声色地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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