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8 失眠

替代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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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完结 白乐

申城的天像被人用湿布反复擦拭过,残下的水迹在云层上拖出一层耐心的灰。离对外路演只剩不到两周,所有时钟都被拧紧,嘀嗒声在各自的壳里奔跑,却又被这座城市永恒的潮气压得不那幺响。

清早,会议室的暖风刚开,白板从墙头排到墙尾,磁贴的圆点一枚一枚亮着。屏幕里依次跳出供应商、经销商、法务和外部审计的窗口,头像上方各自晃动着麦克风的小白点。报数、核对、确认,像排练到第九次的分场:没有惊喜,也不容许意外。

“第三页条款,第二行,‘锁价’两字请从‘尽可能’改为‘承诺’。”宋佳瑜说,语气平,手指在触控板上稳稳地停住,“我们给你们更干净的现金流回收,你们也要给我们更明确的履约表述。”

对面短暂缄默,随后是几声咳,经理的声音在扬声器里被压扁了一点:“行,我们内部再确认,周四给回复。”

“麻烦。”她收回“承诺”那两个字,用力也用分寸,像把一枚稍显迟疑的钉子敲进木纹里。

这只是上午第一场。第二场是渠道配速,第三场是法务披露细节,午间穿插一通来自券商同业的“关心”电话,问的是估值区间,答的是“我们不看对手盘的温度”。所有言辞被打磨到可放进招股书的刻度,锋利处用纸打磨过一遍,边缘不至于割伤人。

文件夹像小小的楼,一层叠一层。到了下午,宋佳瑜从堆叠里抽出最新的行业对标deck校样。她把页脚的版本号涂掉,再写上一个更靠后的数字。光标移到第三章“Reason   to   Believe”的页眉,一处批注亮起来,蓝色的气泡像一颗小小的玻璃珠,悬在边缘。

——Selene   Chen:将“Building   Trust”改为“Earning   Trust”,语义更靠近“赢得”,少一点“施加”。另外,“顺口/不腻”的消费者词频,建议把“顺口”的字号小于“不腻”,以示配方自控是长期能力。

蓝色气泡在白底上一点点发亮,像海面上翻上来的白腹鱼,薄,轻,带一点不可忽视的光。她没有点开接受,也没有点拒绝,只是把视线往下挪,把蓝色气泡留在视野之外,但它明明就在那里,像一个被刻意忽视的、仍然存在的脉搏。

她又翻到盲评音频那页。屏幕右下角的小播放器静静地躺着,时间条停在00:45的末端。她不想再听。她已经把那两句朴素的词“顺口”“不腻”压在版面上最不起眼、却最耐看的位置。她相信耐心的东西。她只是不确定自己此刻是否仍然耐心。

屏幕另一侧弹出一条内部群的提醒:【下午四点半,渠道   Q&A   统一口径;晚上九点,发行人与投行总对表;所有人九点半前提交更新。】

宋佳瑜拿起桌角的温水,喝了一口,杯沿的温度在唇上停了一秒。“九点半前提交”这两个字像钉在灯罩里的四个暗钩,撑着今日的深夜。她把杯子放回去,指节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像是在给自己提神。窗外灰白的天光压在玻璃上,压得空气低下去,却没有完全塌。

中午未出门,简单在工位吃了两口沙拉。手机屏幕上方跳出一条未接来电,是李岚。她回拨过去,听筒那头是母亲熟悉的温暖:“吃了吗?”

“吃了。”她说,“沙拉。不饿。”

“我就知道你会这幺说。”李岚笑,“晚上我让人把汤送去你们家,你们忙也要紧着热的。”

“好。”宋佳瑜低低应。李岚停了一下,又像不经意地提起:“今天路过你的房间,看到你那张旧画,还是那个自画像。你以前画的时候,最喜欢把线条拉得紧。我在想,线这幺紧,画面会不会累啊?”

“不会。”宋佳瑜笑,“线紧,心里就不乱。”

“嗯。”李岚也笑,“你喜欢的事情,我都记得。你别老以为妈只盯公司。妈记住的,是你喜欢画画,喜欢把齿轮拆开再装回去,喜欢东西干净。就这样,开会去吧。晚上喝汤。”

通话挂断。她盯着屏幕一秒,像在确认这喜欢的清单有没有漏掉什幺。然后她把手机扣在桌上,屏幕朝下。喜欢的事被收在背面,眼前是现实的磕碰:数据、口径、节奏、时间。

四点半的   Q&A   很顺,七点一刻的法务确认延时到了七点四十,九点的总对表只推后了五分钟。九点半,宋佳瑜把最后一处落差改掉,压下提交。已上传的提示像一颗掉进水里的小石子,溅不起花,却能让人确认:这一天按计划结束了。

她合上电脑,外面夜色已沉。申城的灰在夜里变成了更深的蓝黑,路灯像被雨打得发白的灯芯,光亮是温的,却照不远。她给乔然发消息:【结束了,我回家。】很快,那边回:【司机在楼下等,慢点。】

电梯里只有她一个人。镜面里,她的影子被切成四个角度,四个角度里同一个人看上去更冷,却也更稳。她把围巾绕了一圈,习惯地再绕第二圈时停住,想起那晚的争吵,指引自己松回去,留一圈。门开,潮湿的夜风贴脸而来,像一只从江边扑来的猫,毛湿湿的,摸上去会留下水迹。

到家已十点半。屋里灯暖着。餐桌上放着一只保温壶,打开,是鸡汤,颜色浅,油花被认真撇过。乔然从厨房出来,手里拿着两只白瓷碗,听见门开,回头:“你回来了。”

“嗯。”宋佳瑜把围巾挂好,走过去帮她端碗。热气扑在脸上。两个人在餐桌两侧坐下,谁也没说话。先喝一口汤,再彼此对视一下,很短,很安静。

“今天怎幺样?”乔然问。

“还行。”宋佳瑜笑,“只是蓝色气泡有点多。”

“comment   bubbles?”乔然也笑了,笑里有一丝工作人的默契,“我这边绿色条也变得很长。”

她把“绿色条”说得好听,一样是某种拖延的可视化。宋佳瑜点点头,低头又喝了一口汤。胃被热填满了一半,胸口的冷因为这半碗汤开始退。

“周日有空吗?”乔然放下勺,语气尽量随意,“去看婚宴酒店?”

勺子在碗里轻轻碰了一下,发出清脆的一声。宋佳瑜擡眼,眼里的水汽还没散尽,“这幺快?”

“不快了。”乔然看着她,语气柔,却握着一点不肯退的硬,“我们相伴六七年,订婚也不是昨天。你妈那天说得对,不要把‘未来’只当作一个词。”

“我知道。”她说。知道并不等于准备好了,但知道总比逃避更像一个成年人。

“要不周日,就看几家,不做决定。”乔然为她把路收窄,“你挑,喜欢的再约。也可以慢慢来。”

宋佳瑜点头:“好。慢慢来。”她把这三个字放得很轻,像把一只怕惊的鸟托在掌心里,既不敢握紧,也不愿松开。

饭后,乔然去洗澡。她走进书房,打开台灯,从包里取出那份行业对标   deck,翻到有蓝色气泡的页。她没有点开接受,只用铅笔在一旁写下自己的更改理由:“‘Earning’保留,‘顺口’字号-1,‘不腻’加中黑;消费者证据位置前移一页。”铅笔在纸面上留下的灰白痕像一条细细的路,路不长,却跨过了她心里那个从下午到现在仍在鼓噪的小坑。

宋佳瑜把铅笔放回笔筒,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视线在下意识寻找,寻找任何来自陈知的痕迹。她在心里把这个动作命名:不许找。她把目光拧回来,拧在自己的字上。所有蓝色气泡在灯下都不再发光,只剩铅笔的本色一点点压进纸纤维。

“洗好了。”乔然在门口,头发半干,白色家居服上的领口垂出一小截影子,“你去吧。”

“好。”她放下本子,径自去了浴室。热水从肩头往下滚,筋肉一点点松。她闭眼,任温度把今日的边角磨平。耳边溅起的水声里,仿佛夹着谁说话“我在你身上,看见了你。”那是陈知在美术馆的声音。她猛然睁眼,擡手把水调冷了一档。冷水压下去,混乱被瞬间压白。她告诉自己:不许为“看见”赋予意义。

出来时,卧室灯光软。乔然靠在床头,翻着   term   sheet   的打印件,红笔在边角上划了几道记号。见她进来,就把纸收起,向她伸手。宋佳瑜走过去,被她带进怀里。两人侧躺着,一条腿自然叠在一起,手指扣住手指,像两条线在夜里找到一处可以结扣的点。

“周日不用定。”乔然在她耳边说,呼吸轻,“我们只是看看,像看一个‘可能性’。”

“嗯。”宋佳瑜的鼻尖抵在她颈侧,那里有她熟悉的味道,纸、皮革、和一点尾韵很浅的香水。她吸一口,心像被轻轻安在某个凹处。

“你很累。”乔然说。

“你也很累。”宋佳瑜回。

“我会让我们不那幺累。”乔然像是在向谁郑重承诺,“我会尽量把那些不必要的硬碰硬挡掉。你只要把喜欢的事留在你手里。”

这句话撞到宋佳瑜心口。她不经意地收紧手指,指尖在乔然的手背上按了一下,“你在我这里,也是喜欢的事。”

“那就行了。”乔然吻了吻她的额头,像给夜里打一个轻轻的结,“睡吧。”

卧室里只留一盏小灯。窗帘缝里渗进来一丝城市的冷光,薄得像刀刃,贴在地上不见血,也不见影。空调的风很小,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吹来,被一路的墙折过角,落地时只余下均匀的呼吸。

乔然睡得很快。她一向如此:把每件事从脑中移出,按类、按轻重缓急,排进明日的格子,然后关灯,沉入可被控制的黑。她的呼吸平了,胸口起伏像一条被精准校准过的线。

宋佳瑜没有。她闭着眼,意识却在黑里走来走去,像一只在室内兜圈找出口的鸟。她把今日的每一格回放:上午的“承诺”、下午的蓝色气泡、母亲的那句“喜欢”、夜里乔然的“婚宴酒店”。她把每一个词撂下去,又一一拎起来,试图找出哪个词的重量在暗中增减了。可词在夜里不听话,越抚越乱,像一摊细线,一根一根都带着自己的小性子。

她转过身,面向窗。窗外的城市像一条不肯停的河,光一点一点被风吹散,又被另一股风吹拢。她想起李岚在电话里说“你喜欢的事我都记得”,心里像被轻轻掸去了一层灰;也想起乔妈妈餐桌上的“安稳”,像一块沉沉的铁。两块东西不冲突,却在她心里相互顶了一下,留了一道不明显的、却持续在长的纹。

她在这道纹里,想起自己的博士生涯。那些年在实验室里,手指常年被油渍与金属味占领,耳朵里是车床的轰鸣,凌晨三点的窗外是蓝光,天亮时白纸上列着小数点后四位的误差。她喜欢那时候的自己:笃定、专注、在难题里往内钻。她也喜欢现在的自己:站在台上,把“稳”和“选”说给一屋子眼睛听,粉笔在白板上打出清楚的箭头,团队跟着走,灯一盏盏亮起来。

她两边都喜欢。问题是“喜欢”与“安稳”叠起来的时候,哪一层应该在上。她不想让任何一边压坏另一边,那像给心里的一棵树剪枝,剪得太狠,春天会来得慢;剪得太轻,形状会走样。

她翻回身,面对熟睡的乔然。借着小灯,那张熟悉的侧脸被光切得很柔。她伸手,轻轻抚过乔然的眉弓、鼻梁、唇角——都是她日日看、夜夜贴近的地形。手指停在唇上时,她忍不住更轻地按了一下。乔然在睡梦里呼吸乱了一拍,很快又平,手却像知道她在,反过来握紧。

她的喉头一紧。她爱乔然。这个事实在她心里并不摇晃。只是爱有时像一只沉默的动物,藏在房间最暗的角落里,不叫,不动,等她走过去,和她坐一会儿。坐久了,动物会靠在她脚边,给她一点可以确认的温度。她现在就坐在那儿,与那只动物一起,等温度在夜里升起来。

可夜里还有另一种温度,从别处渗来,不热不冷,只是让人记起某个被按住的念头仍在呼吸。她知道它是谁,不喊它的名字,它也会在。不提它,它也会在。这是她此刻的失眠:不是因为没有答案,而是因为答案太多。每一个答案都在黑里举手,安静地看着她。

她忽然起身,下床,光脚踩在木地板上,冰凉的触感让她的小腿肌肉收紧。她走到客厅,没开大灯,只开了台灯。书桌上那份deck还在,蓝色气泡安静地浮在边角,像几只无伤的水母。她坐下,拿起铅笔,把上午写下的那两行字又描了一遍,然后把气泡一一接受。它们在屏幕上消失,像被海面收回去的光。

这动作没有任何戏剧性,但她的胸口轻了一点。她把文件保存,关上电脑。黑屏在台灯下像一面被擦干净的黑玻璃,镜面里她的脸很淡,眼睛却亮着。她擡手,把窗帘拉开一条缝。外面的夜像旧唱片微微嘶嘶作响,不吵,只告诉你它还在转。

她回到卧室,掀开被角钻进去。乔然在睡梦里向她靠了靠。她把手伸过去,扣住那只握她的手。掌心贴掌心,体温对体温,像两片被风吹皱的叶子最终压平。她重新闭上眼,呼吸从胸口往下,慢慢落到腹部。她在心里一点点数拍,像把一首很慢很慢的曲子从头唱到尾。

她知道,明天早晨还会是白板、磁贴、口径确认;知道周日她们会去看几家酒店,在玻璃吊灯下讨论“桌卡要不要手写”“敬酒环节要不要改词”;也知道陈知不会真正消失,她会以恰好不过界的方式继续在场。她没有办法一夜之间解决所有的词。她能做的只有两件事:握住乔然的手;记住自己喜欢的事。

她重复一遍这两件事,在心里各自写下一条短横。握住;记住。两个“住”像两枚钉子,把她从夜色里固定住。

呼吸终于慢下来。失眠并不因为答案已得,而是在某一刻,她愿意先把问题放在床脚,像把湿雨衣挂在门后,等早晨再晒。她在黑里漂了一会儿,漂到一个没有光也不需要光的地方;那里安静,像一片冻得恰好的湖,冰面薄薄,下面的水仍然在动。她把耳朵贴在这冰上,听见自己心里的水声,缓慢,清澈,沿着她看不见的河道,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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