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又吹(九)
长安城的盛夏,燥热难耐。
柳府内,少了柳庭风的嬉闹显得格外清冷,连蝉鸣都似乎带着几分怯意。
宋今月坐在小厅的窗下,指尖缓缓抚过账册上“锦云轩”三个字。
自她从祖母柳林氏手中接过这管账的担子,已数月余。
柳林氏自柳庭风出征后精神一直不济,咳嗽不停,整日怏怏的,对着佛像和祠堂求拜,
“风儿哥不在,外面财狼虎豹伺机而动,这个家要靠你撑着了……”
宋今月听了不下数百遍,每次一听就心口一沉。
笔尖停在“二十匹苏杭上等生丝”的账目上,
账本记得清清楚楚,银子支出去了,货却如同石沉大海。
墨汁滴了下去,晕开一个黑点。
连续数月,起初没在意,只是这次太过明显,太过蹊跷。
隔日,她未提前知会,带着丫鬟红莲,乘着马车,悄无声息地到了西市“锦云轩”,
铺面倒是依旧热闹,各色绸缎流光溢彩,伙计们招呼着客人,掌柜钱多一见她来,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堆满热络的笑容,从柜台后急急迎出:“哎哟,少夫人您怎幺亲自来了?可是要选料子?您吩咐一声,小人给您送到府上去挑便是!”
宋今月微微一笑,仪态依旧温婉:“不妨事,今日得闲,过来看看。老夫人惦记着新到的夏绸,叫我过来瞧瞧,顺便看看账目。”
钱多眼角微抽搐了一下,立刻将笑容更盛,“账目都好,都好!怎敢劳烦少夫人亲自来,小人晚些时候整理好,亲自送到府上给您过目?”
“既来了,便看看吧。”
宋今月语气柔和,往后堂走去,“麻烦钱掌柜送到后堂,尽快。”
钱多咬着牙,装着笑,“少夫人请,小人这就给您送来。”
宋今月落座,葱白的手指随意翻看,碾过泛黄的纸页,温言道:“钱掌柜,将最近三个月的进货单、出货记录并日常流水取来我瞧瞧。”
钱多头冒虚汗,与一旁的不吱声的账房先生交换了一个眼神,只得依言搬来几大册单据。
纤指翻动纸页,另一手熟练地拨动算盘珠儿。嗒嗒的轻响在寂静的账房里格外清晰。
越看,心越沉。那批生丝的进货单、支付凭证一应俱全,天衣无缝。
她擡起眼,语气清冷,好似无意地问:“钱掌柜,上月进的那批苏杭上等生丝,库房里可还有存货?我想裁件寝衣与老夫人。”
钱多的汗滴了下来,掏出手帕擦了擦,干笑道:“回少夫人,那批丝料极好,刚到便……便被几位老主顾订走了,库房里只剩些边角零头,不堪大用。”
“哦?是哪几家老主顾?竟将二十匹一口气都吃下了?”
宋今月目光清凌凌地看向他,这人狡猾,欺负她不懂生意,欺负她深闺女子。
“这……是城东李府、永兴坊的刘大人府上……”钱多报了几个名号,眼神飘忽不定。
宋今月心中冷笑,这些府邸她略有耳闻,并非能一口气吃下二十匹上等生丝的大户。她不置可否,指尖又点向一笔名目模糊的特殊采办支出,“那这笔五百两的支出,是采办了何物?送往何处?”
钱多后背的衣裳都快湿透了,支吾道:“是……是应某位贵人所请,代为采买的一些古玩摆件,直接送……送入府中了,故而未记入库存。”
就在宋今月欲要再问时,门外伙计高声通传:“掌柜的,隆昌号的魏东家来了,说是与您约好今日结算款项。”
话音未落,一个身着宝蓝色锦缎长袍、面容白净的中年男子已笑着踱了进来,未语先带三分笑,眼神却精明得像算盘珠儿。
“钱掌柜,你我何须……”他话说到一半,仿佛才看见宋今月,立刻收住话音,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与恭敬,拱手道:“哎呀,原来是柳少夫人,魏某唐突了,恕罪恕罪。”
钱多又擦了擦汗,连忙站在一边。
魏允闻言,脸上笑容更盛,再次深深一揖:“早就听闻柳家一门忠烈,如今唯一的男丁也为国戍边,魏某钦佩不已。今日得见少夫人,方知柳家钟灵毓秀,皆是人中龙凤。”
他话语客气周到,却藏着不屑和嘲讽,宋今月心中那根弦绷得更紧了,她微微颔首还礼:“魏东家过誉了。”
魏允又转向钱多,语气轻松却意有所指:“钱掌柜,你我也是老交道了。结算之事不急,定要等少夫人将对账事宜料理清楚再说。我们隆昌号与各家往来,最重的便是诚信二字,账目务必清清楚楚,万万不能有丝毫含糊,坏了彼此体面。”
他说着,又笑看向宋今月:“少夫人您慢慢看,若有任何不明之处,尽管让钱掌柜唤我。我们隆昌号,向来只与体面的人家往来,规矩最是明白。我家主人也最是欢喜。”
他将主人二字咬的格外清晰,有意提点。
宋今月听着他这番话,看着钱掌柜那几乎要站立不住的惶恐模样,心中更加疑惑。
她缓缓合上账册,“魏东家言重了。今日不过随意看看,并无他意。账目既无大问题,我便放心了。您和钱掌柜既有约,我便不叨扰了。”
她优雅起身,示意红莲收拾好她方才随手记录了几笔的纸笺,对着魏允和钱多微微颔首,缓步而出。
直到坐上马车,帘子垂下的那一刻,隆昌号的主子,这长安到底是深不见底。
她悄悄摊开手心,里面是一张方才趁人不备,从一堆废旧票据中迅速抽出的隆昌号回单,纸张粗糙,上面除了朱红的“隆昌号”印鉴,还有一个古怪的、像是编号的墨戳。
“卖——甜——瓜——咯——又沙又甜的解渴良品嘞——渭水甜瓜——”
宋今月捻着扇柄的手指猛地一僵,挑起车帘,是个老伯在吆喝。
柳庭风会因吃到这盛夏的甜瓜而露出欢愉,擦着嘴角弯着眉毛,软软的问上一句,“嫂子,快尝尝。”
落下帘子,心里凄凄。
她应在千里之外的云州,那里的烈日或许同样毒辣,却定然是裹挟着风沙与血腥气的,哪里会有这长安城里汁水丰沛、能甜到人心坎里的甜瓜,不知道她是否平安,有无受伤。
“少夫人?少夫人?”红莲怕扰了她,不忍心叫重了,“少夫人可是要买上些甜瓜回去,我叫车夫停下。”
“不了,走吧。”
停下又如何?买下这最甜的瓜,又给谁吃,
马车没有丝毫停顿,轱辘碾过被晒得发软的石板路,继续向前。
好的,这是接下来的场景:
马车在柱国大将军府门前缓缓停稳。
车帘掀开,一股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宋今月扶着红莲的手,缓缓步下马车。她站定后,下意识地擡起头。
目光,猝不及防地撞上了那高悬的匾额。
柱国将军府,五个鎏金大字,在盛夏灼烈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近乎威严的光。
满门荣耀,黑底金字,沉重无比,
这座府邸门前也曾车马如龙,往来皆是将士勋贵。
宋今月的目光凝在那冰冷的金字上,只觉得那光芒像针一样,扎得眼睛生疼,府门前的石狮依旧威猛,朱漆大门依旧厚重,
“嫂子,嫂子,你看,我抓到了什幺,是只青蛙……你瞧瞧…..”
“嫂子,我厉不厉害,我也会百步穿杨…..怎幺样…….”
“嫂子…..这衣服破了…..都怪赵知意…..我非要收拾她一番…….”
“嫂子,莫要生气,庭风向你赔不是…..你瞧…..这耳环真配嫂子…..”
“月儿……莫要打趣我了……”
………..
这府里最后只剩下了庭风,祖母和她。
柳庭风从那幺小小的人,变成了少年郎,又远战边匈,
她收回目光,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庭风……
她的安危,是悬在她心头最锋利的一把刀,随时能要了她的命。
深吸了一口气,连空气都是滚烫的,灼烧着她的喉咙。
“少夫人,少夫人!”
红莲连忙扶住她摇晃的身形。
“无事,走吧。”
她声音极轻,提着裙摆率先擡步,迈过了那一道高高门槛。
沉重的朱漆大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而悠长的声响,最终“哐当”一声,彻底关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