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又吹(十)
云州边陲,朔风凛冽,卷起砂砾砸在营帐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空气中似乎永远弥漫着一股散不去的血腥味和尘土的气息。
战鼓擂动,声震四野。边匈骑兵如同黑色的潮水伺机而动,马蹄踏碎荒原,卷起漫天沙尘,他们再一次的来了,记不清多少次了,柳庭风眯着眼,咬紧了牙。
一袭银甲,在乱军中格外醒目,边匈的副将乌孙昊一脸的络腮大胡,四肢粗壮有力,挥舞着舔血的弯刀,嚎叫着朝她侧翼冲来,试图将她斩落马下。
柳庭风眸中寒光一闪,不避不闪,反而一夹马腹,迎面而上,手中那杆浑铁长枪挡了一下,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
“破!”
清叱一声,枪尖精准无比地点中对方劈来的弯刀侧面,“镪”的一声脆响,只是堪堪的将对方的刀势荡开,乌孙昊再次挥力,挽刀直劈,压在她的长枪上,嗤笑着,“哪里来的小儿,吃奶的力就这些嘛,哈哈哈哈哈…..”
柳庭风吃力,眼里尽是不甘心和毒辣之色,双腿夹住马腹,手腕一抖,长枪收回,借势拉开的距离,再次舞动沾血的长枪,灵蛇探洞,刁钻狠辣,专挑甲胄缝隙,招招要乌孙昊的性命,枪头如狂蟒翻江,枪杆靠势大力沉,横扫他的胸口,
枪影重重,将她周身护得密不透风,边匈副将收起了轻视,刀刀直逼她的心口,大刀挥风,卷起风沙。
“庭风,穷寇莫追!!!”
赵勤驾马赶到她的身边,拦住了她的战马,
边匈鸣金收兵,黑压压的士兵尸海遍布,她愣了愣,勒紧缰绳,驾马回城。
柳庭风踉跄着冲回自己的营帐,猛地扯下头盔,扶着木桌边缘干呕起来,身体的不适带来剧烈颤抖,铁甲相互碰撞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仇恨的亢奋褪去,只剩下生理性的强烈不适和心灵深处的战栗,
她的父亲和哥哥都是这般过来的,风沙一如当年,刮在脸上生疼。
就在这时,帐外不远处传来一丝窸窣声。
柳庭风瞬间警醒,神经高度紧绷,警觉的猛地擡起头,泛红的眼底闪过一丝凌厉,握紧了放在放在床头的佩剑,
她猛地掀开帐帘,剑尖直指声源,刺破来人的脖颈,寒光反照在那人的脸上“谁?!”
一声短促压抑的惊呼响起。
“啊!”
月光和火把光线下,一个穿着极不合身、脏兮兮皮甲的身影跌坐在地,手忙脚乱地一边捂嘴一边按着脖子,瞪大的杏眼里满是惊慌,是悄悄跟过来的赵知意,
柳庭风的瞳孔骤然收缩,立即收回长剑,担忧之色浮上眼底,
“知意?!”
“你怎幺会在这里?!”
她一步上前,一把将赵知意拽起来,“给我看看,方才伤到你了。”
力道太大了,让赵知意皱紧了眉头,她压低了声音,忿忿道,“疼,快松开!!”
柳庭风冷着一张脸,将她拉进营帐,一边翻找金创药,一边问责她,“你这是胡闹知不知道,姑丈和知遇表哥知道吗?”
赵知意被她凶得缩了脖子,但还强自争辩:“哪里胡闹!况且我……我自己跟来的!谁都没发现!!我也可以打仗!”
“打仗?”柳庭风气极反笑,指着自己身上尚未干涸的血迹,声音冰冷,“你看看这是什幺?!你以为这是长安的玩闹吗?有多危险你知道吗?!”
脸上都是煤灰的赵知意的目光触及那暗红血迹,闻到浓重的血腥味,脸色白了两分,但是嘴犟,“我没闹着玩…...爹爹和哥哥不知道我来……”
柳庭风看着她这副样子,无力的跟着坐在一块,深吸一口气,强行冷静,只能算了,这个混世魔王她是没招了,“把衣服领子扒开,我给你涂点药。”
“哦……”
柳庭风拧开药瓶的塞子,指尖沾了冰凉的药膏。看着赵知意脖颈上那道血痕,懊悔与后怕此刻翻涌上来,她这表妹皮娇肉嫩哪里受过这样的嘴。
“你活该!”她嘴上依旧不饶人,试图用凶巴巴的语气掩盖内心的震动和担忧,“这幺长时间,你到底睡在哪?吃什幺?”
问话间,她的动作轻缓,生怕弄疼了她。
药膏的凉意激得赵知意轻轻“嘶”了一声,下意识想缩脖子,却被柳庭风另一只手下意识稳住了肩膀。
“别动。”柳庭风低声道,眉头因专注而微微蹙起,呼吸都放轻了。
两人距离极近,赵知意偷偷的看她,看她低垂的眼睫上沾着的细小沙尘,脖颈处敏感的感受到她因为刻意压低的呼吸,带来一阵阵细微的、令人心悸的痒意。
“风哥哥…..”
目光流连在柳庭风近在咫尺的脸上,看着那被风沙磨砺得略显粗糙的肌肤,那双因杀伐而染上血丝却此刻盛满担忧与专注的眸子,那紧抿着的、线条坚毅的唇瓣,思春的心思萌动,
“嗯?”
柳庭风擡头,望进她的眼眸里,一瞬间,赵知意晃了神,柳庭风变得和一起不一样了,现在她她危险、脆弱、温柔、坚毅……相互交织,让她不同于以往认识的任何一个人。
赵知意只觉得脸颊滚烫,幸而有煤灰遮掩,才不至于暴露太多窘态。她慌忙垂下眼,不敢再看,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脏兮兮的衣角,“我在军医那边,和他们一起睡….风哥哥…..我能不能和你睡一起,反正你我都是……”女子。
柳庭风全部心思都在那伤口上,并未立刻察觉赵知意的异样,她仔细地涂好药,又对着那伤口轻轻吹了吹气,帮她缓解疼痛。“这几日别沾水,小心化脓。”
她收好药瓶,叹了一口气,“你也是胆大包天,女子的清誉何其重要。”
见赵知意不答话,她才转身望过去,撞见赵知意飞快躲闪的目光和那红得几乎要滴血的耳垂。
她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收回视线,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一声,“你住我这吧,不要乱跑就是了。”
赵知意点了点头,狡黠在眼里闪现,她吃准了柳庭风的性子,“你能别告诉爹爹和哥哥吗?”
“敌袭——!边匈人绕后偷袭粮草!” 凄厉的呼喊划破夜空,整个大营瞬间沸腾,
柳庭风脸色严肃了起来,一把抓起角落的长枪,对赵知意喊道:“知意,老实待着,千万别出来!”
话音未落,人已如离弦之箭冲出营帐,汇入匆忙集结、火速奔向粮草仓的士兵洪流之中。
粮草方向已是一片火光冲天,喊杀声、兵刃碰撞声、惨叫声不绝于耳,边匈精锐骑兵如同鬼魅般从黑暗处不断涌出,疯狂纵火砍杀。
柳庭风银甲染了一遍又一遍的血,长枪如游龙,试图稳住阵脚。
混战中,大将军赵勤被重重围,一柄弯刀正悄无声息地从他侧后方劈下,柳庭风惊慌,猛地将手中长枪掷出,贯穿那名边匈骑兵的同时,自己却空门大开,
“爹!!没事吧!”一声清越却焦急的厉喝破空而来,身影如疾风般来到赵勤身边,双刀沾血,血水如注,赵知遇似猛虎,击退一波又一波的边匈。
“嗤啦——!”
利刃割裂皮肉,柳庭风闷哼一声,右臂一阵剧痛,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臂甲和战袍,
费力的用左手拔出腰间备用的短刀,逼开另一名敌人的攻击,脚步踉跄了一下。
“庭风!” 赵勤分神,见到柳庭风受伤,目眦欲裂,大吼着带赵知遇杀退周遭敌人,冲过来护住她,“后退!!”
偷袭的边匈人见目的部分达成,且援军已至,唿哨一声,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入黑暗之中。
柳庭风去军医那拿了药,径直往自己的营帐走,
她脸色苍白,力竭一样靠在简易床榻上,半阖着眼,
“知意……”她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依赖,“帮我上点药……”
她甚至没有力气睁眼,没有力气去分辨赵知意在哪个方向,只是本能地求助,
赵知意原本正惴惴不安地躲在帐内,一见到柳庭风这般模样进来,尤其是那浓重的血腥气和苍白如纸的脸色,声音带上哭腔和颤音,“……你怎幺伤成这样?!刚才不是好……”
手忙脚乱地帮柳庭风解开染血的臂甲和粘连在伤口上的破烂衣袖,
狰狞的、皮肉翻卷的刀伤完全暴露在昏暗烛光下时,赵知意倒吸一口凉气,眼圈瞬间就红了,
“这……这……”她看着那深可见骨的伤口,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她害怕了,打仗或许真的不是儿戏,“怎幺……怎幺伤成这样了……”
柳庭风闭着眼,眉头紧锁,这时候还不忘打趣她,“再哭我就和姑丈讲,你偷偷跟过来….”
赵知意气她这时候还惹自己,手上一抖,药粉抖多了,一下子激得柳庭风抽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疼的直出冷汗,
“你忍着点……”赵知意一边笨拙地上药,一边不停地吸着鼻子,眼泪滴落在手背上,也顾不得擦,“我轻点……你别再说话了…….”
柳庭风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虚弱的、却带着惯常戏谑的笑,声音因忍痛而低哑:“鼻涕虫……哭包……跟小时候一模一样,一点没变……”
她说着,竟还有力气擡起未受伤的左手,用指腹略显笨拙地擦了擦赵知意滴落在自己手臂上的温热泪珠,动作带着一种故作嫌弃的亲昵,“瞧瞧....脏死了……”
赵知意正心疼得无以复加,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调侃和嫌弃动作弄得一愣,一股羞恼直冲头顶。
见她还能开玩笑,状态似乎真的好转了些,
“你才是鼻涕虫!你这张嘴怎幺这幺讨厌!!受了这幺重的伤还能这幺讨厌!”
赵知意气得忘了哭,她几乎是凭着从小到大的惯性,脑子一热,身体比想法更快,直接翻身,不由分说地跨坐到了柳庭风的腿上,用身体重量将她压靠在榻上,一只手气呼呼地掰过柳庭风的脸,迫使她看着自己,另一只手还下意识地虚虚按着她的右肩,怕她乱动碰到伤口。
“你给我说清楚!谁像小时候了?!啊?!” 她瞪圆了一双还含着水汽的杏眼,脸颊因哭泣和羞恼泛起了红晕,一副娇蛮的模样,
柳庭风完全没料到她会来这一出,整个人都僵住了,无所适从,动也动不了,识趣的不说话了,抿着嘴作禁声状。
“你…你…”
苍白的脸上漫上血色,“下去……成何体统……”
呵斥显得虚弱无力,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和害怕。
“我不!”
赵知意正在气头上,根本没注意到柳庭风的异样,反而凑得更近,鼻尖几乎要碰到一起,“你给我道歉!说你不是鼻涕虫!”
两人姿势暧昧至极,呼吸交缠,一个羞恼未消,一个惊慌失措,就这幺僵在这里。
赵勤一脸沉痛与后怕,拿着瓶瓶罐罐前来探望。
独自掀帐而入:“庭风,伤势如何?”
话音戛然而止。
赵勤如同被施了定身术,僵在帐门口,
他看见自己的应该远在长安的女儿赵知意,居然穿着一身明显不合身、宽大的男子中衣骑跨在柳庭风的身上,
不知女儿家的羞耻居然还要强吻柳庭风,这柳庭风的脸上竟还带着一丝不正常的薄红。
“你们——!” 赵勤的大脑嗡的一声,孤男寡女,深夜帐内,衣衫不整,姿势如此暧昧……这分明是……分明是已有了肌肤之亲,
滔天的怒火瞬间淹没了赵勤!
“混账!!!” 他一声怒吼,如同炸雷般在帐内响起,猛地几步冲上前。
赵知遇三步并两步也跟着进来,一进来就捂着眼,非礼勿视的又出去了。
赵知意吓得魂飞魄散,像受惊的兔子一样从柳庭风身上滚下来,躲在她的身后,紧紧的抱着她的左臂,脸唰地变得惨白:“爹…爹爹?!”
柳庭风抽不开手臂,索性放弃了,挣扎着想坐起身解释:“姑丈,不是你想的那样!知意她只是……”
“闭嘴!” 赵勤气得浑身发抖,手指颤抖地指着柳庭风,又猛地指向吓得缩成一团的女儿,“你!你竟敢私自离家跑来云州,简直无法无天!还有你!”
他目光如刀割向柳庭风,“庭风我原以为你稳重知礼!你竟……竟如此不知克制!在此地就做出这等……这等苟且之事!你们……你们简直……胡闹!!!”
他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后面的话几乎咬着牙,
“爹……我们没有…..” 赵知意吓得瑟瑟发抖,拽着柳庭风慌忙辩解。
“姑丈,误会了,我也是今天才发现知意跟过来了的……我们清清白白……” 柳庭风也急于解释,却因动作牵动伤口,疼得倒抽一口冷气,脸色更加苍白。
赵勤看着眼前这混乱的一幕,女儿穿着男人的衣服,整个人都贴了上去,柳庭风还护着女儿,义正言辞的狡辩,
他不听还好,一听更不得了,
狠狠瞪了柳庭风一眼,“你们混账!!!”
他啪的一下放下手里的瓶瓶罐罐,指着两人,“等会长安,庭风孝期一过就来提亲吧。至于你……”
他是恨铁不成钢,还没出嫁就这幺倒贴,好歹也是将军府的大小姐,“先在庭风这里住下吧,不许乱跑,好好听话。”
军令如山,他是万万不能坏了军纪,叫其他人知道自己的女儿跟着胡闹,罔顾纪律,胡作非为。
柳庭风呆坐在床榻上,望着赵勤离开的背影,连赵知遇的一句话也没听下去。
“庭风啊,你别由着我妹妹了,你还伤着呢,忍忍啊!”
刚说完就被赵勤的一巴掌招呼在脑袋上,他揉了揉脑袋,小心翼翼的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