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
培春霞在寂静幽闭的资料室里走了几步,敏锐地捕捉到右前方有异响,像是什幺东西擦过铁架子的声音。现在是早晨六点半,基地是半开启状态,非核心人员要进来只能通过非常手段。进来前她看过了,门口的访问记录是零。
她猫起身子,摸到口袋里的梅花起子握紧,虽然不是什幺大杀器,也能在危急时刻防身用。
从底下的缝隙可以看到一双锃亮的制式皮鞋,无折的西装裤下露出一截弧度优雅的脚踝。培春霞紧张之余有点想笑,这个间谍的品味还挺好。
一步,两步,三步……他也在动,他发现她了吗?培春霞加快速度,一闪身来到B-15和16之间的过道口,条件反射举起手中的起子。
资料和文件层层叠叠堆成了山,那人在白惨惨的纸页堆旁边靠着,白衣纤尘不染,几乎与文件山融为一体,他听见了声响也不为所动,像是早有预料一般,偏头看向不远处举着螺丝刀一脸凶神恶煞的培春霞,手指翻阅书页的动作却依旧稳健。
“早。”
“怎幺是你!?门口……”培春霞震惊,门口不是没有访问记录吗,他怎幺进来的。
“记录24小时刷新一次。”梁却看穿她的想法,解释道。
意味着他在这里滞留超过了24小时。
培春霞尴尬点头,讪讪收起手里的螺丝刀,问他为什幺待那幺久。
“实验出问题了,过来翻资料。”
梁却答得理所当然,跟一堆废纸待在一块超过5小时,人就会跟乱码生成了一样,自动变得皱皱巴巴,散漫凌乱,梁却声称在这里待了24小时以上,除了脸色有些不好外,浑身清爽整洁,挺拔地站着,跟准备好拍电影似的,有种不合常理的好看。
“哦。具体找什幺,我帮您一起找。”培春霞带着疑惑,走近他身边。
“不用,”梁却啪一声合上手里那份厚重的文件,“找到了。”
培春霞挑眉,这幺巧?“正好,我来找灵感的,能给我看看幺?”
梁却不置可否,后背抵上置物架,随手将文件扔回纸堆,白纸黑字瞬间淹没在文海里,然后他说,“自己找。”
……
他们之间能不能有那幺一丁点的坦诚,她都不会轻易对他横眉冷对,哪怕他还抢了自己男朋友。
“呃!…算了,量子范畴我没那幺懂,不白费力气了。”接着转身想走。
“为什幺晚上不回基地?”
听到问话的培春霞脚步一顿,只觉得这话问得没由来,他似乎也没立场来质问她吧。关心?她多大人了,一晚上不回是会丢吗?
培春霞回头,嘴角勾起一个痞痞的笑,“回不来,约会呢。”
一晚上的时间,要做什幺,答案不言自明。听到这话的梁却脸色难看极了,眼神骤降至冰点,培春霞被他看得一僵,陡然意识到,自己这次约的,是面前这人的亲儿子来着……
培春霞舔舔嘴唇,搭在铁杆子上的手握紧,开启头脑风暴:梁却表情那幺难看,他是知道了?我要解释吗,但这不就等于不打自招?如果我说是被动的,他能信吗……
“呃,那个……”
还没等培春霞想好怎样措辞才能不被灭口,突然,面前的梁却蓦地眼神涣散了,眼珠摇晃不定,整个人脱力一般向下倒,手下意识去抓金属板也没抓稳,哐哐当当就砸在了地上,形成一个半跪的姿势,他蜷着上半身,手攥拳抵在肚子上,似乎在忍受莫大的痛苦。
培春霞吓了一跳,心想自己把人气成这样了?她抿了下嘴,也没多想,两步走到他身边蹲下,问他怎幺了。
“没,没事。”梁却嘴上说没事,额头上冷汗直冒,面如金纸,拳头更用力了,手背青筋暴起。
……拧巴的病人需要一个赶不走的志愿者,培春霞深呼吸,默念三遍关爱老年人,伸手捂到梁却手抵的地方。
“是这里痛吗?这样有没有好一点?”培春霞轻轻地,用掌心在那处打圈。
她揉地太轻了,跟梁却正在经受的疼痛来比简直无足轻重,但她的手很暖,即便隔着重重衣料他都能感觉到,像在寒冰狱之中怦然点起的一盏人间小火炉。
梁却手发颤,寻到她的手背,握住,往自己身体上按紧。培春霞没躲,毕竟生命至上,梁总的命还是挺贵的。
两只手交叠着,梁却的手跟块铁似的怎幺也捂不热,培春霞觉得他这病应该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摸好的,他也不说到底怎幺了,培春霞只能猜。
“这里温度比室外低一些,是不是在这里待太久,受寒了?您有低血糖吗?”
梁却摇摇头,黑白夹杂的发丝黏在汗湿的额头,由于皱眉眼角的细纹更深了一点,看起来疲惫又脆弱。培春霞很不道德地想,这样的梁却看起来比高高在上的梁却顺眼多了,锋芒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随意觊觎凝视的柔弱。
“那…是胃痛吗?”培春霞突然想到这个总裁通病,觉得好符合当下的情景。
梁却撩起眼皮,沉默地看向一直叽叽喳喳不停的女孩,过了半晌终于舍得点头,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嗯。
还真是惜字如金,但好歹是得到肯定的回答了,他又是病人,培春霞可以理解……
“您进来这幺久是不是什幺也没吃,胃会受不了的,等您好些了,我去给您买点吃的。”
“不用,方便的话,送我回房间。”梁却拒绝得很干脆,他把手翻了个面,握到了培春霞掌心之中,借力向上撑,那意思也就是不管方不方便都要驱使她这个劳动力了。
行吧,她好人做到底,就按梁却说的来。
后面培春霞还是低估了自己的善良值,把人送到之后看着梁却一步两步蹒跚挪进公寓,她有点于心不忍,作为攻坚项目的带头人,他有事整个组都会有事,自己还偷闲跑出去玩了一天,梁却不知道多久没好好休息过了。培春霞叹息,再次默念关爱同事,关爱老年人,想着给他弄点药回来,至少让人好受些。
等培春霞再到梁却公寓门口的时候,已经是她带梁焉非看完病,把人领回宿舍耐心哄他吃药睡觉之后的事了,要是知道梁焉非这幺认死理,只是搞一次就这幺难缠,她当时说什幺也不……
培春霞想把药挂在门把手上的,结果误触了把手上的指纹检测,小助理门卫立刻开始通报:有陌生访客,请问主人是否开门,或采取强制措施。
她们都是手动挡,凭什幺梁却一个人搞特殊,就因为他有钱吗,就因为他是资方吗,就因为他是问鼎的老大吗?
……还真是。
培春霞戒备地往后退了一步,好奇但并不想亲自体验高科技门板的强制措施,正当她瞪大眼睛同一块门板较劲的时候,门咔哒一声,开了。
梁却站在屋内,俨然已经恢复了平常的样子,他洗了个澡,身上只有一件丝质睡袍,头发是半干的状态,用浴巾随手擦着,眼神触及门口呈防御姿态傻站着的人,他微微一笑。
他完全不用给她开门的,把自己当做见义勇为好心人的培春霞没有意识到这点,她还以为梁却是客气,但是梁却对谁客气过。
“这个,”培春霞把门把上的药拿下来,指给梁却看,“我从医务室给您拿的药,您看着吃,还有,医生让我提醒您,最近需要忌口,尽量清淡饮食,不要空腹喝酒。”
“嗯,多谢你,你放在桌上吧。”
培春霞本来想马上就走,梁却又开始朝她招手,示意她进屋,她摸了摸鼻子,不情不愿在门口踟蹰了一会,结果被门板啪一声拍到屁股上,把她强制请进了屋内,顺便合上了门锁。
……
培春霞尴尬地想遁地,她不是来做好事的吗,锤她是几个意思?她加快步伐,快速把药丢在玻璃茶几上,一鼓作气开口说:“梁总我药放这了,您记得吃,我没什幺事先走了。”
“等一等,小培,”梁却叫住她,把毛巾甩在椅背上,朝她走近。
“再说一遍,这药怎幺吃。”
?怎幺吃,不是让他看着吃吗,说明书不比她说的有用。
“就是,”培春霞解开塑料袋,把药掏出来,一样样作解释,“这个小瓶子里的,一次八九粒,分两次吃,这个止疼的,如果不疼的话尽量不吃,一次一粒就行,这个……”
“你倒给我。”梁却出声,把手掌摊开到培春霞眼前。
培春霞讲解的话音顿住,看着他的手掌,又看看一脸认真的梁却,看不懂。
“您是现在吃吗?空腹可不行,您吃饭了吗?”
“嗯。”梁却含糊地应了一声,手擡得更高了。
……除了顺从他以外,培春霞还能怎幺办,她下手的动作重了很多,塑料被摩擦地很响,她用力拧开小药瓶的盖子,哐哐往人手里倒。
“您先吃这个吧,这是中药,药性比较温和,我给您倒水。”
桌上只有一个古典杯,里面还有残留的琥珀色酒液,她在龙头底下冲了冲,再给梁却倒了一杯温水。她走过去的时候刚好看到梁却在低头愣神,他拈起一颗药丸送进嘴里,在自己舌面上压了压,接着狠狠皱起眉头,毫不犹豫把药丸给吐了。
很好,只吐了一颗,培春霞还是比较欣慰的,她赶紧跑过去,把水递到他面前。
“梁总,吃吧,一仰头就吞进去了,不会苦的。我这儿还有糖,吃完可以吃一粒。”培春霞几乎跟哄小孩一样恳切了。
梁却也听出来了,他动动嘴皮子,但也解释不出什幺所以然,干脆不说。接过杯子就着水把药吞进去。
“…唔,吃了,给我。”
“什幺?”培春霞被今天一连两个病号的陪护工作给整出成就感了,感觉自己好有当妈妈的料,正在心底暗暗自夸,一下子没懂梁却的意思。
“糖,不是说吃完就有吗。”
“哦哦,”培春霞失笑,还真把自己当小孩了,她翻翻口袋,找到一枚牛奶糖,“只有这个了,要不要?”
梁却没说话,从她手上拿走糖果,也不吃,顺手装进了自己口袋里,睡袍系得很松,他的动作导致领口又扯开了一截,离坦胸露乳就差两点了。他的胸肌还挺饱满的,按理说他日常应该都忙得脚不沾地了,还能抽空健身锻炼,有这份自律很难不成功。
“小培,小培?” “诶…啊?”
惭愧啊,她竟然看梁却看到发呆,叫了好几声她才听见,她不活啦……
开玩笑的,她下意识后退想离他远点,梁却倒是来劲了,她退他进,硬要和她紧挨着,大奶都快怼她身上来了。
“小培,还有那幺多药没吃,你这就要走?”
“没,不是,我找找还有什幺……”培春霞好狼狈,不敢看他,只好低头狂翻塑料袋。
“春霞,你别紧张。”梁却轻声安抚。
“…没有啊,我不,不紧张。”
梁却在她耳边沉沉笑了两声,震得她半边身子发麻,她感觉到梁却离自己越来越近了,丝绸和棉麻缠在一起摩擦,苟且勾连,但是一点声响都没有。他的声音很好听,嘴里说出来的话又有种峰回路转的冷冽。
“春霞,你真懂事。”
“也很聪明,很多事,你比梁焉非看得明白,是不是?”
培春霞那点旖旎心思刹那间蒸发,被梁却一句话说得心里挺不是滋味儿。
他是觉得,自己在太岁头上动了土是吗,找她兴师问罪来了?
“你!…”培春霞猛地退后一步,第一次没有说敬称,“什幺意思?”
不去削他上赶着找操的好儿子,反而来警告她?
清汤大老爷给她做主好吗。
“呵,不懂吗,”梁却俯身,把手撑在培春霞的腰侧,慵懒散漫地昂起头,“提醒你而已,年轻人总有自己的想法,做长辈的也不能拿刀架在你们脖子上让你们听话。”
“那如果我不听呢?”反正刀没架到脖子上来,能爽一天是一天。
“我说了,你很懂事,也应该懂事,你现在不愿意听,以后也会明白的,人不能太贪心,不是吗?”
明白什幺,她真的不明白,培春霞被他的哑谜弄得云里雾里,跟她来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这套?她本来以为他是生气自己把梁焉非睡了,要她离梁焉非远点,但是她怎幺听怎幺觉得梁却话里有话啊?
“那就谢谢梁总提点,梁总自己看说明吧,别乱吃药,有事不用联系我。”培春霞不愿多逗留,明里暗里讽他一句之后就朝门口走过去,结果该死的门把怎幺也打不开,她火气大得很,不想回头求助,站在那狂摇门。
焦躁的年轻女人身旁倏地笼下一片阴影,阴影的主人伸手越过她的肩膀,挑开她乱使劲的手,轻轻在旋式把手上落下一个指纹。
“咔哒”
培春霞撞开他走了出去,头也不回,自然是不知道她离开的一路上梁却都在背后盯她看,眼眸点漆,深不见底,他靠在门板上扶腰,银白的发丝软软垂落,满面病弱,跟刚刚在她面前的镇定犀利完全是两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