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从扬州坐船沿京杭大运河一路南行,三日之后便到了苏州;再从苏州坐船走水路,两日之后便到了杭州。沿途虽经无锡、嘉兴等锦绣繁盛之地,却因要赶时间,哪怕只是人间天堂的苏杭也只是短暂停留了两日,看了看那闻名天下的园林、灵隐寺和西湖,便得匆匆奔赴下一站了。
待到玉城、三雄和阿康第一次见到海之时,已经身在宁波港了——去蓬莱,从宁波搭乘闽浙海商船一路北上是最好最快,也是最安全稳妥的方法!
在港口码头上看海,感觉并不十分稀奇,可一旦驶到了一望无际的海上,举目望处尽是海天一色,才有了一种不真实的梦幻感!
尽管之前有过晕船的经历,但此番航行海上和航行在运河里,颠簸晕浪的程度还是有很大不同的!再加上遇到了一次中等强度的台风,更是让三人如同走了一次鬼门关,狂吐不止,惹得同船的客商们好一阵嬉笑。
茫茫海上,不见一物,没有参照物,没有方向感,也没有了时间的概念,日出日落、明月繁星便成了每日里唯一的盼头和乐趣所在。
玉城觉得自己对不起三雄,要不是陪着他去找爹,也自然不需要受这份罪。。。
三雄觉得没关系,玉城的爹反而比自己的爹更要亲,这一生难得一遇的海上见闻,就算死了也值!
实在是觉得无聊到难过,二人便只剩下了一件事可做——互相撸射在嘴里舔干净,毕竟这海船之上,淡水极为珍贵,只能保证最基本的梳洗和生活。。。
终于在第十二天,七月初二的晌午,商船停泊在了登州港,蓬莱到了!
登州港集合了军事要塞、海运咽喉、文化圣地的三重身份,传说中的蓬莱仙境便是在这里,而灵机法师手绘地图的关键参照物也是在这里。
玉城一行下了船,踏着青石板路,穿过码头喧嚣的人群,径直往县衙方向走去。这登州港与蓬莱县浑然一体,码头走到县衙都不足一里路。地方虽不大,但是凭借港口转运和军需供应为主,民间商业受控但活跃,奢侈品交易也极兴盛。
蓬莱县衙旁有家 “观浪阁” 客栈,虽不算奢华,却因靠近官署,往来商旅、公差多在此落脚。客栈门脸不大,黑漆木匾上题着 “宾至如归” 四个字,檐下悬着两盏褪了色的红灯笼。三雄丢出一块碎银,要了两间临街的上房,脚沾了地,这人的心才总算踏实了下来。
先是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在海上的十多天,感觉人都馊了,换上了爽利的衣服,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了起来。这蓬莱的天气便不再似江南那般湿热,虽是正午酷热,但咸腥的海风却干爽,类似西安,但却又纯净了许多,想来这就是海边的好处。
安顿好行李,三人出了客栈,拐进县衙后巷。这里虽不如码头热闹,却也有几家食摊,烟火气十足。
玉城挑了一家看起来干净的坐下,摊主是个满脸风霜的老大娘,见有客来,麻利地擦了擦桌子:“几位来点啥?今早我们家老头子刚捞上来的黄鱼、海蛎子、海带,鲜着呢!”
玉城自幼就生活在西北,后来日子好过了,倒是也吃过一些海鲜,不过都是干货泡发的稀罕物,这种新鲜捞上来的也并不认识几种,说出来怕人笑话,便聪明地吩咐道:“就挑你们最新鲜最拿手的上吧,再加两个小菜,我们都饿坏了!”说完冲着三雄挤了挤眼。
不多时,热腾腾的饭菜上桌——
三大碗海鲜面,粗瓷海碗里盛着乳白色的汤底,浮着几尾小银鱼、虾仁,面条筋道,撒了一把翠绿的海菜,鲜香扑鼻。
鲜鱼汤,用的是蓬莱本地黄鱼,鱼肉雪白,汤色清亮,缀着几片嫩姜和葱花,喝一口,鲜得人舌根发麻。
凉拌海蜇、盐水扇贝、炸小杂鱼、虾仁拌菠菜、海带炖豆腐。
说实话,三个人就只认得那是鱼,有大有小,有长有扁,但具体什幺品种一概不知。至于其它的那些,没看过,没吃过,也不好意思问。
鲜倒是都吃的出来的,但这种鲜和老家羊汤的鲜是截然不同的体验,自带的咸鲜中又带甜,还有一点点海风的腥味。
老大娘又端上了一盘清蒸的海蟹,三雄更是没见过,无从下手,玉城倒是认识,但也是没吃过,轻轻一笑:“真的是靠海吃海啊!”
第一百一十九章
阿康吃完饭就回客栈收拾东西、洗衣服,玉城和三雄就按着地图的指引,沿着码头的海滩一直往东南走。一路走,一路人烟人迹便越来越少,直到已经完全看不见一星一点有关人的存在,举目之间满眼碧海蓝天金沙滩。
太阳开始向着日落的方向滑落,不再刺眼灼热,涛声阵阵、海风席席,仿佛走到了一处世外桃源。
三雄停下了脚步,开始脱衣服,赤条条地就跑向了海里,停在了没过胸线的地方便不敢再跑了!兴奋热烈地泼着水、扬着水、淋着水。
玉城明白他的心情,虽说看了十多天的海了,但此刻才是真真正正被拥入了大海的怀抱。自己也三下两下脱了精光,朝海里奔去,从后面紧紧抱住了三雄,在海水里转圈嬉戏。
玉城放下了三雄,看到三雄已是泪水满眶,没头没脑抛出了一句话:“这辈子值了!”
玉城听的也是眼圈儿一红,赶紧安慰道:“这辈子还长,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三雄不做声,就是死死盯着海面,仿佛是要让这海景深深刻在脑中一般。
玉城在三雄耳边嘀咕了一句:“来一下吧!留个纪念。。。”手上已经是开始去撸三雄的大雕。
新鲜、刺激、寂静,三雄一边在后面肏,一面撸着前面的玉城小弟,速战速决地双双喷射在海里,挤到一滴都不剩,哈哈大笑!又尿了一大泡尿,拔腿就往沙滩上跑。。。
两个人一左一右四仰八叉地躺在沙滩之上,金色的沙砾略粗但也不至于扎人,闭着眼享受阳光和海风的吹拂。
忽听有个小孩说话:“两位善信赶快去洗洗吧,否则一会盐干了便会热辣辣地疼啦!”
两人吓的一睁眼,原来是个小道士,八九岁的样子,干净的道袍在腰间撩起打了个结,卷着裤子赤着脚,胳膊上挎了个小竹篮,里边有刚刚采摘的海菜。
玉城赶紧拾起衣服穿上,果然身上红通通的几分火辣,白丝丝的是盐。开口问道:“敢问小道长是蓬莱阁的仙长吗?”
小道士稽首行礼,正经八百地道:“无量天尊,贫道玄清!”
“那云栖子道长是?”
玄清低头行了个礼:“正是贫道的师父!”
玉城喜出望外,捏了捏三雄的手,终于找到了!
“两位善信是来找玄明师弟的吧?”
玄明?师弟?这幺小的玄清,他的师弟不会是才会走路吧?
玄清看懂了他们的疑问,天真笑道:“我本是师父的关门弟子,奈何玄明去年才来,即便年纪大我许多,也不得不尊称我一声师兄呢,呵呵。。。我们这蓬莱观一年也来不了两个人,看两位施主的模样,倒是与我那玄明师弟有几分神似,故此猜测两位是来找人的。。。”
玉城一听,没错了,“烦请道长领路,拜见云栖子道长,以及玄明道长。。。”
玄清呵呵一笑:“你们先跟我来,山上有一处山泉,清洗了身上的盐渍不迟!”
说着便走在前面领路,走了一大段便见到一处断崖,擡头看去那蓬莱阁便是在那断崖之上。顺着断崖下前人开凿的梯阶,便在林木鸟鸣之间看到一处小瀑布,水流之下形成了一处小水泡。
二人赶紧脱了衣服,跳到水泡之中,站在瀑布之下。怎知天气虽热,但那水却极是清冽寒凉,两人一边洗一边哆嗦着,卵蛋都恨不得缩到了腹腔之内。
再往山上走一段便到了崖顶,道观不大,只三进院落,却如一枚古玉般嵌在断崖之上:
山门是青石砌的,矮而窄,门楣上悬一块旧匾,题着 “蓬莱别境” 四字,漆色斑驳,但字迹筋骨犹存,显是出自名家之手。推门而入,迎面一株老梅,树干虬曲如龙,想是经年累月受海风磨砺,枝丫皆向东倾,偏又开得倔强,冬雪里定是惊艳。
正殿三清阁不过三楹,灰瓦覆顶,檐角悬着青铜惊鸟铃,海风掠过时,铃声清冷,与崖下涛声一应一和。殿内供着三清像,彩绘已有些褪色,但衣袂褶皱仍见雕工精细,案前铜香炉里积着厚厚的香灰,显是香火未绝。
最妙的是后院观海台,一方不足丈余的石坪,围以低矮的石栏,栏外便是刀砍般的绝壁。在此俯瞰,碧涛拍岸如雪涌,远帆点点似蝇头小楷写就的诗行。
这道观虽小,却处处见精心——石阶缝隙无一根杂草,梁柱榫卯无半寸松动,连香案腿脚都垫着匀称的贝壳防潮。分明是有人以大巧若拙的心意,将这方寸之地,守成了红尘外的清净。
二人被玄清领进了西侧客堂——极之简朴,唯竹榻、木几而已。玉城心里几分紧张,几分激动,这大半年的时间里,爹就是在这儿度过的!个把月的路程,却是远隔如另一个世界。三雄不说话,只是紧紧捏着玉城的手。
第一百二十章
这时随风走进一位须眉如雪的老神仙——身着靛青粗布道袍,洗得微微泛白,衣摆处还沾着几星香灰。腰间松松系着一条麻绳绦带,悬一枚磨得发亮的黄铜药葫芦,随步履轻晃,里头窸窣作响,不知是丹丸还是松子。
那张脸却似老松皮,皱纹里夹着风霜,偏生白眉下嵌着双亮得出奇的眼睛——像是把蓬莱的海浪和晨星各揉了一半进去,看人时总带三分笑。胡须更是有趣,雪白蓬松的一把,被他自己随手扎成个小辫,末梢还系了粒 青玉小扣,风一吹,须辫轻摇,倒像是活了百年的老猫翘着尾巴。
玉城见状,赶紧起身跪倒在地,磕了三个响头:“拜见老神仙!”
三雄也有样学样磕了三个头。
老神仙捋须一笑,嗓音沙沙的道:"福生无量天尊——这位善信,是来烧香问卦,还是来蹭贫道的五花茶啊?"手上挥了一挥,示意他们起身。
玉城站起身,行了个道家礼:“小人马玉城,这是我的兄弟马三雄。只因家父马金阳之前遭遇变故遇险,无奈之下,求得灵机法师垂怜出手,修书一封引荐家父来此避世。今日危机暂解,特接家父回家,并向老神仙诚心致谢收留!”
说着,玉城又跪下了磕了三个响头。
老神仙还是挥了挥手,示意玉城起身,转头对着玄清说:“去叫玄明来吧!”
玉城和三雄这才坐下,见那老神仙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正是灵机法师转交的李泌青玉螭纹佩,被摩挲的水润油亮。
老神仙哈哈一笑:“原来是玉城小友,那应该是贫道向小友致谢才对啊!当日我求那小和尚千次万次,还说贫道观里的任何宝贝、经书都随他挑,可这小和尚就是小气的很,总是不肯与我,气的我直跟三清神君抱怨!”
玉城也哈哈一笑:“灵机法师曾说,待得老神仙炼成九转丹之后再赠不迟,所以小人只是帮着跑个腿儿而已,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哈哈。。。好说好说。。。”
忽听得一声“弟子玄明,拜见师尊。”
门外走进来的便是沧海归真的玄明道人——昔日的马金阳,如今一身云灰棉麻道袍,宽袖垂落,腰间束一条玄色丝绦。
海风和烈日在他面上镀了一层淡铜色,眼睛却仍如旧时——沉黑如墨,深处却隐有星芒,那是历经沧桑后未灭的锐气;身形比从前清瘦了些,却更显挺拔,如崖上孤松,历经风涛而骨节愈硬。
玉城霍地一下站起身,紧紧抓住爹的手,眼泪打转。马金阳微微一笑,无语,也是温热地握住玉城的手,没事,一切都好!
老神仙捋须含笑,眸中满是欣喜欣慰,却故意板起脸,佯怒道:“你这小子,如今跟了儿子甩手一走,以后又只得那小滑头干活儿喽,惫懒的很啊!惫懒的很!”
站在旁边的玄清撅着嘴,气呼呼地说:“师弟没来的时候,你不也是好好的,哪里来的惫懒?”
原来这蓬莱观里本就只得一老一小两人,马金阳来了之后,名义上算是玄清的师弟,所以就主动承包了院里所有的杂役苦力、洗衣做饭。
玄明又是行了个礼,恳切地说:“弟子不敢!弟子那就不走了。。。继续侍奉师尊左右!”
玉城心里揪了一下,不会吧?
老神仙捋了捋胡须,眼中含笑,却故意叹气道:“玄明啊玄明,你虽口称弟子,可连个‘初真戒’都没受,算什幺正经道士?不过是个挂名的野鹤闲云罢了!”
他擡手点了点玄明道人,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却又隐含深意。
“你既未受戒,便仍是自由身,来去随缘,贫道可拘不住你。” 云栖子眯眼望向远处的海天一线,悠悠道:“只是……你这好儿子千里迢迢寻来,听你这一番话,好像在贫道这里很是吃苦受累了一般。。。反正这玉佩到了贫道手里,可就是不退的喽!”说着话,又将那玉佩揣入怀中,紧紧捂住。
玄明闻言,知他是玩笑,轻轻一叹,“师尊说得是。。。” 他微微颔首,“弟子确未受戒,尘缘未尽,此番是该回去了。。。”
云栖子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吧去吧!道门广开,来日方长。他日若真想做个真道士,再来找老道受戒不迟!”
在座之人皆是心照不宣——一个未受戒,便不算真正出家,自然可以随时归俗;一个不挽留,是因知晓尘缘未了,强留无益。
玉城站在一旁,唇角微扬,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他知道,爹这一趟归程,终究是躲不掉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门外。
玉城安排让三雄先下山回去,多多采购一些米面菜油,明日带着人送过来,自己今晚先不回去了,陪他爹说说话,收拾收拾东西,明日会和了一起回去。
门内。
玄明跪坐蒲团,低眉垂目道:"师尊,弟子自知早年造下极深淫业,来此之后,日日念经暂得心安,但归去后该如何忏悔修行?请师尊指点迷津。。。"
云栖子拂尘轻扫,取净水一盏,泼在玄明身上,道:"痴儿,道门不讲罪业,只论承负。你当初为活命而为之,如舟行浊浪,不得不湿衣。如今既已湿了,待干便好!”
玄明眉头紧皱:"可弟子毕竟曾犯下最不齿的淫业,若不持戒忏悔,如何安心?"
云栖子喝了一口茶,慢慢说道:"你当知——全真持戒,是为斩断俗缘,专修性命;正一火居,是以俗世为道场,借事炼心。你既非全真受戒道士,又何必强求形式?"
玄明似有所悟:"那弟子该如何修行?"
云栖子指了指心口:"修行只在这‘心’字。吃素,是因慈悲,非因戒条;不近女色,是因清静,非因恐惧。心中有道,市井亦是洞天;心中无道,道观亦是红尘。”
玄明终于舒展开了:"师尊是说,弟子回去后,只需持守本心,行善积德,不必强求外在戒律?"
云栖子颔首:"不错。但记住——‘心’若放纵,便是破戒;‘心’若清明,酒肉亦可为药。"
玄明频频点头默记。
云栖子忽又敛笑正色道:"只是那贵人借种旧事,既已过去,便莫再纠缠。他若来寻仇,你自有应对之法;他若不来,你亦不必自扰。"
玄明深深一拜:"弟子明白了。"
云栖子捋了捋胡子:“我昨夜替你卜了一卦,你命宫现'天芮星'临伤门,当有一劫。。。”
玄明和门外一直在听的玉城都紧张了一下。。。
“但也并非无解。。。你既曾以色相布施,而今当以正念布道。他日若见饥民,可效太乙救苦天尊‘青玄相’,施粥济困。见贫妇稚子,默念‘昔年我以欲海济身,今以慈航渡人’。”
玄明神色稍缓:"师尊是说,以善行转旧业?"
云栖子点了点头,取出柏木人偶一具:"刻你生辰于此,发髻藏三根自身白发。他日遇危,抛入火中诵‘白骨真人咒’,便可作‘金蝉脱壳’,逢凶化吉。"
玄明双手接过,声音微颤:"多谢师尊赐法!"
云栖子忽地掀起道袍,露出了肋下一道疤:"瞧见没?四十年前贫道为盗赈灾银挨过三刀。道祖云‘上善若水’——你当学这蓬莱海,纳尽浊流,吐出去仍是碧波万顷。"
玄明热泪流下:"弟子……明白了。"
云栖子又掏出了一封信交于玄明:“此去尘世,若有疑难,可携此信前往西安青霄观,寻观内的监院——玄方,说起来他也算是你和玄清的大师兄了!
其人外冷内热,虽性如古松,不苟言笑,然道法精深。汝若诚心求教,他必不吝指点。倘他日真欲出家,亦可由他引荐,受初真戒,入全真门下。然切记——道在自然,莫强求形迹!”
云栖子便起身,整理了一下道袍:“携此信时,备二两蒙顶石花茶,可破冰。”最后挥了挥衣袖:"去吧!玉城等你多时了,明日也无需辞行了!记住——蓬莱海纳百川,你心当如是。"
云栖子出门去了,留下了深深叩拜在地跪谢的两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