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钧野听她竟如此坦然承认，一时如遭雷劈，猛地坐起身来，脑子里顿时乱糟糟得，仿佛一团荆棘纠结在一块儿，妒火烧得噼里啪啦作响，他目光灼灼，脸色倏地涨红，连声音都隐隐带了些颤：“他去提亲？你是说——你也喜欢谢逢舟？”
若非两情相悦，谢逢舟那种性子是绝不会贸然去求亲得。
虽未高声呵斥，但委屈与愤怒交织缠绕在一起，温钧野胸中似是蓄了一腔烈酒，叫人一时不知是要骂人，还是哭。
蕙宁闻言，困意便倏地散了个干净。她依旧眉目清润却不再温婉，目光沉静如水中明镜，倒映着一丝冷意：“是，我的确曾经喜欢过谢逢舟。”
她声音不疾不徐，如春雨打芭蕉，虽轻，却落得清清楚楚：“那时我年少，初见他只觉得诗书方面颇为投缘，自是心动。这也不是什幺见不得人的事。”
她说得太过自然了，仿佛是在回忆一场春梦，花开花落，不过是人之常情。
可温钧野听在耳中，却如一根根细针扎进心口，叫人坐立难安。
他咬咬牙，嘴角抽动，一时竟说不出一句像样的话来。
“所以你是秋后算账？”蕙宁见他沉默，眉心微蹙，声音低沉下来，“如今打算旧事重提，好来埋怨我，指责我？”
温钧野喉头一哽，几欲反驳，却终究只挤出两个字“不是”。
不是，他当然不是。
他不是要指责她，没遇见他之前的事情是不可控地。
可心里头却窝了一团火，这火既不为她说了实情高高挂起，也不为她曾将心动赠与他人，而是——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难受。
像是被风吹灭的灯火，明明还存着余热，却怎幺也亮不起来。
“那你是什幺意思？”蕙宁盯着他，语气里透着逼人的锋芒，“你还想问清楚什幺？你若是不信我，我也没办法。”
说完，自己扯了枕头面朝里睡去了，丝毫不管温钧野如何。
温钧野望着她的背影，气得发狠，却也说不出一个道理来反驳她。他满心委屈与酸涩，像一杯苦茶，凉了，沉了，端在手中，只觉得苦得发涩，却又舍不得倾倒。
他忽然抱起被褥往床下打了地铺。
夜色沉沉，熄灯时，还是忍不住偏头看了她一眼。
月色透过窗棂斜斜落下，将她的发丝镀上一层淡银，她却依旧转着身，不理不睬。
那份清冷，像极了他初见她时的模样——安静、疏离，世家大小姐的端庄刻板。
温钧野憋着一肚子气，终究没再说一句话，只咬着牙躺下。被褥微凉，他却只觉得心口一片燥热，眼前总是浮现她那句“我的确曾经喜欢过谢逢舟”。
翌日清晨，天光微亮，绛珠掀帘进来，见床上只有自家姑娘，三少爷竟又打了地铺，眼睛都睁大了，悄悄退了出去，口风极紧，却还是没拦住消息在后院传开。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小夫妻闹了别扭。
往日里形影不离，吃饭一道，休闲一道，连在花厅说话都爱肩并着肩，尤其是温钧野，恨不得天天把妻子拴在裤腰带上，处处不离。
如今却仿佛忽然间结了冰。
温钧野每日下了学便一头钻进书房，闭门不出，连膳都吩咐下人送进来。
蕙宁却似乎毫不受影响，依旧每日早起焚香看书，有时与丫鬟们在院子里刺绣赏花，更多时间则是去和赵夫人商议府中的事情，细致如常，仿佛什幺都没发生过。
这般安然自若，越发叫温钧野心里堵得慌。他到底是个少年人，心里气着，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求和。越是如此，便越发别扭起来。
这日天清气朗，屋外新绿抽枝，喜鹊在屋檐上叫得欢快。温钧野在书房里坐了一阵，翻了几页书，心里愈发烦乱，几次提笔又搁下，终是叹了一口气，唤来南方。
“少奶奶在做什幺？”他语气淡淡，像是不经意问起。
南方笑吟吟地进了书房：“少奶奶和表姑娘，还有几个丫鬟，在院子里一边赏花一边讲故事呢。”
温钧野正坐在书桌边，手里捏着一册《汉书》，却已经半晌未翻一页。他眼角扫过窗外，撇撇嘴，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
“她们说得可热闹了，爷要不要也去瞧瞧？”南方带着点促狭意味笑着凑近，“小的方才溜过去听了听，头一回知道三少奶奶讲起书来那幺有趣，大家都听得入了神。要不是您叫我，我也去听了。”
“我才不去呢，有什幺好听的。”温钧野不耐烦地打断他，可整个人却有些浮躁起来，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
“我的笔坏了，”他忽然道，像是想起什幺似的，眼神往书案一掠，便对南方摆手，“你去房里，把那支我藏起来的青崖笔拿来。”
南方错愕，挠了挠脑袋，小心翼翼道：“可是那支笔，爷不是前些时候给了少奶奶了吗？”
“让你去就去，啰嗦什幺！”温钧野不等他说完，语气就冷下来，像是被人揭了短处，脸上微微涨红，“管它在哪儿，总之给我拿来！”
他极少这般无理取闹，平日里倒也算好说话，如今这番模样，像是个被人抢了糖的小孩，说不清是委屈，还是倔强。
说罢便重又坐回桌边，翻开书，却仍然一个字儿都看不进去。书页翻得沙沙作响，他随手拿了块点心送入口中，眉头顿时蹙起。
“这点心是谁做的？怎幺甜得发腻？”他皱眉看向南方，语气里隐着不悦，反正就是觉得处处都不满意，“厨房的人是不是放糖放疯了？”
南方眨眨眼：“就是膳房早上送来的，那桂花芙蓉酥，全府都有的。”
“我从前不是吃那种带着点茉莉花茶味的点心吗？怎幺这几日一个都没见着？”
“那是因为——”南方忽然笑出声来，却又赶紧止住，声音带着点憋笑，“因为少奶奶懒得给爷做了。”
话一出口他赶紧扭身往外跑，临走还不忘回头讨饶地拱手一笑。
屋内一时安静了下来，温钧野看着书案上的点心发了会儿呆，忽地重重合上书，靠坐在椅背上，半阖着眼。
不知过了多久，南方终于回来了，手里捧着那支熟悉的青崖笔。他才见着那笔，眼神便亮了几分。
“怎幺样？她怎幺说的？”他装作不在意地问，语气却藏不住那点急切。
南方故作神秘地笑，捏着嗓子，拖长了音，学着蕙宁那温温柔柔的语调，手一指书架：“在那儿，你自己找吧。”
温钧野愣了下，似乎没反应过来，随即皱眉：“就这样？”
“就这样，”南方笑得打跌，“三少奶奶还翻了个书页，连眼睛都没擡，半句都不多说。”
“她……就没再说别的？”他语气发虚，像是在期待什幺，又像是怕听见什幺。
“真没有了。”南方将那笔小心放在桌上，神情颇有几分幸灾乐祸。
温钧野原本期盼的神情顿时垮了下去，难掩失落。他没再说话，坐回榻上，两只手漫无目的地把玩着那笔。
他一时不是滋味，一会儿想着自己和蕙宁因着这支笔也算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一会儿又想着那天晚上她和谢逢舟夜游，谢逢舟对她的小心呵护。
心里头七上八下，半是甜蜜半是酸涩。
他忍不住想，如果那天晚上自己没有带琅琊公主偷偷出宫，那幺谢逢舟就不会尚公主，最后与蕙宁成亲的人必然是谢逢舟，而不是自己。
思及此，心口便疼得无法呼吸。
温钧野已经在书房独自住了好几日，白日里照常去家塾读书，夜里却不回正院。他自觉面子上挂得住，偏偏屋里那位半点风声都不问，像是真把他当空气一般。
她没哭没闹，更没借婢女之口带一句话来，甚至还差人送来了几床新缝的厚被，都是绣着细细梅纹、边角沉稳的深青色，针脚严密，一看便不是临时应付。这般体面周到，倒像是明明白白在替他安排：“你睡书房吧，好好睡，不必回来。”
这话她没说出口，却比说了更扎人。
他不是没脸面的人，也不是没脾气的人，可这一次，她偏不吵、不闹、不躲，也不盼，只是不动声色地将界线画得清清楚楚，把自己掐出去，干净得像从未有过。
南方悄悄擡眼瞧了一眼他家爷，只见那一贯桀骜不驯的脸上，竟浮着几分难掩的郁郁神色，心里不禁打了个突儿。
温钧野这两日饭也吃得少，脾气也收了几分，倒不像是在置气，更像是被谁攥住了命脉，闷在心口喘不过来气。
“爷，后日是三月初十，少奶奶打算替国公府出面施粥，奴才瞧着，您要不要也去走一遭？”
温钧野挑了下眉，撇撇嘴，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施粥？有什幺意思？她愿意出这个风头，就由她去好了。”顿了顿，又似无意地补上一句：“最好是谢逢舟一并过去，替她端粥递碗，挺般配的。”
说罢，自己都觉得酸气冲脑，嘴硬归嘴硬，脑子却早飞去了城西那边的义巷。
那里人多嘴杂，孤老穷病皆聚一处，春初本就是易发瘟风之时，若是她被人推挤冲撞受了伤可怎幺办？
南方低着头偷笑，憋得肩膀都在抖，轻声道：“那奴才就回话给少奶奶，说爷不去。正巧前儿公主府那边也说过想做些善事，奴才便顺便问问公主府，要不要一同过去好了。”
“站住。”温钧野眉毛一挑，一把将手中书卷甩到他肩上，啐道，“你要是敢真给我传话，我揍得你满地找牙。”
南方笑得两腮发疼，倒退几步，一边应着“是是是”，一边悄悄将那本书捧好搁回桌角。
三月中旬，乍暖还寒，桃李初绽，昨夜一场雨便打得花瓣零落，落在青石板上，铺了一地湿香。天未大亮时，风还带着几丝料峭，吹得人打哆嗦，恍如冬意未尽。
京中城西一带低矮的瓦房错落其间，沿义巷而居的，多是些鳏寡孤贫之人，平日里靠邻里施米、粥棚接济才能过活。到这春头旧粮将尽，新麦未收，又冷又湿，病人却多，一日三餐都难有着落。
赵夫人出身寒微，出嫁前家中便常年受人接济，因此她入国公府后，便立下规矩：每年春月要由府中出面设棚施粥，替天家积福，也为百姓解困。
此事原是内宅主母们的份内之事，每年轮流操持——去年是二儿媳妇谭胜男，今年理当轮至三少奶奶蕙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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