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泽郡的雨,带着南地特有的粘稠与阴冷,将废弃的义庄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死寂之中。
血腥味、尸体的腐臭,还有蛇窟帮惯用的、带着甜腥的“赤练蛇毒”气息,浓烈得几乎化不开,沉甸甸地压在萧默的胸口。
他背靠着一根腐朽的廊柱,粗重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像有无数烧红的钢针在肺叶里搅动。
月白色的流云剑派劲装早已被血污和泥泞浸透,紧紧贴在少年单薄却已初具力量感的身躯上,勾勒出紧绷的线条。
左肩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皮肉翻卷,边缘泛着诡异的青黑色,正是“赤练蛇毒”侵入的源头。
右臂无力地垂着,小臂上钉着三枚淬毒的透骨钉,乌黑的毒血正顺着钉尾缓缓渗出。
脚下,横七竖八躺着十几具蛇窟帮众的尸体,死状狰狞,是他拼死搏杀的战果。
被解救的妇孺瑟缩在义庄最里面的角落,惊恐的啜泣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咳…咳咳…”萧默猛地咳出一口带着黑沫的污血,眼前阵阵发黑。
毒气攻心,麻痹感正从伤口迅速蔓延向四肢百骸。
他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目光扫过那些瑟瑟发抖的无辜者,又望向义庄外雨幕中影影绰绰、正缓缓逼近的更多黑影——蛇窟帮的援兵到了。
“陈师伯…师兄们…怕是赶不及了…”一个绝望的念头闪过。
他握紧了手中仍在滴血的长剑,剑柄的冰冷触感是他此刻唯一的支撑。
流云剑派的骄傲,掌门的期许,还有…地底那个等待他归去的女人…无数画面在濒临涣散的意识中翻涌。
他不能死在这里!
至少…要撑到援兵到来,护住这些人!
他咬破舌尖,剧痛带来片刻清醒,猛地挺直脊背,将最后残存的内力疯狂注入剑身,剑锋指向雨幕中逼近的敌人,发出一声嘶哑却决绝的怒吼:“流云剑派萧默在此!蛇窟鼠辈,上前领死!”
吼声在雨夜中回荡,带着少年人玉石俱焚的惨烈。
然而,回应他的,是敌人更加迅疾的扑杀和淬毒的暗器破空之声!
萧默挥剑格挡,动作却因剧毒和伤势变得无比滞涩沉重。
一枚毒镖擦着他的脸颊飞过,带起一串血珠。
他踉跄后退,视野彻底被黑暗吞噬,身体如同断线的木偶,向后重重倒去。
冰冷的泥水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
“要…结束了吗…”意识沉入无边的黑暗前,他仿佛看到静思居地底那盏幽冷的夜明珠,还有林雪鸿那双带着柔顺与哀伤的眼睛。
……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奇异的、混合着浓烈药草香和某种清冷幽兰气息的味道,钻入萧默混沌的感官。
他感觉自己仿佛漂浮在温热的云絮里,身体沉重得如同灌了铅,但那股钻心蚀骨的剧痛和令人窒息的麻痹感,却奇迹般地消退了大半。
他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视线模糊,只能勉强分辨出头顶是粗糙的原木房梁,身下是铺着厚厚兽皮的硬榻。
一盏昏黄的油灯在角落里跳跃,将简陋却异常整洁的木屋映照得影影绰绰。
“醒了?”一个清冷中带着一丝慵懒沙哑的女声响起,如同冰珠落入玉盘。
萧默猛地侧头,循声望去。
油灯昏黄的光晕里,一个身影正背对着他,在屋角的火炉前忙碌。
她身姿高挑而丰腴,穿着一件质地极佳、仿佛流淌着暗红色光泽的贴身绸裙。
裙摆开着高衩,随着她微微俯身搅动药罐的动作,一截丰腴雪白、惊心动魄的大腿从衩口滑出,在灯光下泛着象牙般的光泽。
更引人注目的是,那大腿之上,赫然包裹着薄如蝉翼的黑色丝袜,袜口边缘缀着精致的蕾丝花边,两条细细的黑色吊带,从裙内延伸出来,紧紧勒入那饱满大腿根部的软肉,勾勒出令人血脉贲张的绝对领域。
她脚上趿着一双同色的软缎绣花鞋,鞋尖微露的足弓曲线,在丝袜的包裹下若隐若现。
仅仅是这一个背影,就充满了成熟女性极致的妖娆与诱惑,却又带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冷冽气场。
“你…你是谁?”萧默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
那身影缓缓转过身来。
灯光映亮了她的脸庞。
一张标准的瓜子脸,肌肤是久不见阳光的冷白。
眉如远山,斜飞入鬓,一双丹凤眼微微上挑,眼波流转间,带着一种阅尽世事的慵懒与洞悉人心的锐利,冷艳逼人。
鼻梁挺直,唇瓣丰润,涂着与衣裙同色的暗红口脂,抿成一条略显凉薄的线。
乌黑的长发松松挽起,斜插着一支造型古朴的赤铜发簪,几缕发丝垂落颊边,更添几分不经意的风情。
正是“赤练仙子”柳红袖。
她端着一个小巧的白瓷碗,袅袅婷婷地走到榻边。
随着她的靠近,那股混合着药香、幽兰体香和一丝若有若无危险气息的味道更加清晰。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萧默,丹凤眼中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静。
“柳红袖。”她红唇轻启,声音依旧清冷,“或者,你可以叫我一声‘柳姨’。”她将药碗递到萧默唇边,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喝了。”
药汁漆黑粘稠,散发着难以形容的苦涩和辛辣气味,其中更夹杂着一丝让萧默本能感到心悸的腥甜——那是剧毒的味道!
萧默瞳孔微缩,流云剑派弟子的警惕瞬间升起。他下意识地想偏开头。
“赤练蛇毒,混了‘七步倒’和‘腐心草’的变种,入血封喉,三个时辰内无解必死无疑。”柳红袖的声音毫无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你运气好,遇上我,也遇上我正好有以毒攻毒的法子。这碗‘阎王愁’,能吊住你的命,也能要你的命。喝不喝,随你。”她端着碗的手,稳如磐石。
萧默看着那双深不见底的丹凤眼,又感受了一下体内虽然虚弱却不再恶化的状况。
他不再犹豫,强撑着抬起还能动的右手,接过药碗,屏住呼吸,将那碗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阎王愁”一饮而尽!
药汁入喉,如同吞下了一团燃烧的炭火,又像无数冰针在脏腑间穿刺!
难以言喻的剧痛和冰火交织的诡异感瞬间席卷全身!
萧默闷哼一声,额头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里衣,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柳红袖冷眼看着他痛苦挣扎的模样,直到他颤抖的幅度开始减弱,才伸出两根冰凉的手指,快如闪电般点在他胸前几处大穴上。
一股阴柔却带着强大束缚力的内力透体而入,强行压制住他体内狂暴冲突的毒性。
“死不了。”她收回手,语气淡漠,“睡吧。想活命,就少动心思。”她不再看萧默,转身走回火炉旁,只留下一个在昏黄光影中摇曳生姿的、裹着红绸与黑丝的妖娆背影。
萧默在剧痛与药力的双重冲击下,再次陷入昏沉。
昏迷前,那惊鸿一瞥的雪白大腿、黑色吊带丝袜、以及那冷艳妖娆的侧脸,如同烙印般刻入了他混乱的意识深处。
……
接下来的日子,萧默便在这座位于毒瘴沼泽深处、名为“小筑”的木屋里养伤。
柳红袖的“照顾”,带着她特有的风格——精准、高效、不容置疑,且充满了冰冷的距离感。
她每日准时送来那碗味道恐怖、却效果显着的“阎王愁”。
喂药时,她从不假手于人,一手稳稳端着药碗,另一只手会捏住萧默的下颌,迫使他张开嘴,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那冰凉的手指触碰到皮肤,总让萧默心头微悸。
喂完药,她会检查他肩头和手臂的伤口,换药的手法同样娴熟而冰冷。
那些散发着奇异药香的黑色药膏敷在伤口上,带来一阵阵清凉,有效地遏制了毒素的蔓延和伤口的恶化。
萧默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和与体内余毒抗争的痛苦中度过。
偶尔清醒时,他会看到柳红袖坐在窗边的竹椅上,就着天光翻阅一些泛黄的古籍,或是摆弄着桌上那些瓶瓶罐罐,里面装着颜色诡异、气味刺鼻的粉末和液体。
她专注的侧脸在光线下显得沉静而疏离,仿佛一座精心雕琢的玉像。
一次,萧默在药力带来的昏沉中醒来,恰好看到柳红袖俯身为他掖紧被角。
这个简单的动作,却因为她的俯身而让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一段深邃诱人的雪白沟壑,饱满的弧线在暗红绸缎的映衬下惊心动魄。
萧默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连忙闭上眼,装作仍在沉睡,只觉脸颊发烫。
他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那股清冷的幽兰体香,混合着淡淡的药草气息,丝丝缕缕钻入鼻端。
还有一次,他半夜被伤口的隐痛和体内毒素的躁动惊醒。
木屋另一侧传来细微的水声。
他循声望去,隔着一道薄薄的竹帘,隐约可见隔壁房间升腾的氤氲水汽。
竹帘的缝隙间,一只包裹在湿透了的黑色丝袜中的玉足,正慵懒地搭在巨大的木制浴桶边缘。
水珠顺着光滑的丝袜表面滚落,流过圆润的脚踝,滴落在桶沿。
那足型纤秀,足弓的弧度完美得如同艺术品,在朦胧的水汽和昏黄的灯光下,散发着无声的、致命的诱惑。
萧默的呼吸瞬间屏住,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窜遍全身,连伤口的疼痛都似乎被这惊心动魄的画面暂时麻痹了。
他慌忙移开视线,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一种混杂着少年人羞赧和某种更深沉悸动的情绪悄然滋生。
柳红袖对此似乎毫无察觉。
她依旧保持着那份疏离的“照顾”。
只是在萧默精神稍好,能倚着床头坐一会儿时,她会端来一碗熬得浓稠软烂的肉糜粥,用白瓷勺舀起,吹凉了,再递到他唇边。
“张嘴。”她的命令简洁明了。
萧默顺从地张嘴咽下。
粥的温度恰到好处,带着肉类的鲜香和米粒的软糯。
他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冷艳的侧脸,看着她专注地吹凉粥、小心喂食的动作,一种极其陌生的暖流,悄然滑过冰冷的心湖。
这感觉,与林雪鸿当初在破庙的温柔不同。
林雪鸿的温柔带着母性的光辉和侠义的热忱,而柳红袖的“照顾”,更像是一种冰冷的、程序化的责任,却偏偏在这种极致的冰冷中,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笨拙的“认真”。
一天傍晚,夕阳的余晖透过木窗,给简陋的小筑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柳红袖喂完药,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坐在了床边的竹凳上。
她看着窗外渐渐沉入沼泽的落日,丹凤眼中,那层惯常的冰冷似乎被暮色融化了些许,流露出一丝深沉的、难以言喻的疲惫与哀伤。
屋内一片寂静,只有炉火上药罐里咕嘟咕嘟的轻响。
忽然,一阵极其轻柔、带着异域风情的、近乎呢喃的曲调,从柳红袖的唇间逸出。
那曲调婉转低回,如同月下流淌的清泉,又带着一丝大漠风沙的苍凉,在寂静的黄昏里轻轻回荡。
她并没有看萧默,目光依旧落在窗外,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那歌声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抚平了萧默体内毒素带来的最后一丝躁动不安。
萧默怔怔地看着她。
夕阳的金辉勾勒着她冷艳的侧脸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这一刻,她身上那股生人勿近的妖娆与危险气息似乎淡去了,只剩下一个对着落日哼唱、周身笼罩着淡淡哀愁的、孤独的女人。
一曲终了,余音仿佛还在木梁间萦绕。
柳红袖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歌声戛然而止。
她转过头,目光与萧默带着探寻和一丝迷惘的眼神对上。
她眼中那瞬间的柔软迅速褪去,重新复上冰霜,甚至比平时更冷了几分。
“看什么?”她的声音恢复了清冷,带着一丝被窥破心事的愠怒。
“柳姨…刚才的曲子…很好听。”萧默低声说,带着少年人真诚的赞叹。
柳红袖微微一怔,随即别开脸,语气生硬:“陈年旧调罢了。”她站起身,不再看萧默,“好好休息,别胡思乱想。”说完,便快步离开了房间,仿佛逃离什么。
然而,就在她转身的刹那,萧默清晰地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深不见底的痛楚,以及一句几乎微不可闻、却如同冰锥般刺入他心底的低语:
“…若是我儿还在…也该有你这般大了…”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瞬间劈开了萧默心中所有的迷雾!
原来如此!
那冰冷的照顾,那喂药时的“认真”,那不经意流露的哀伤,那首异域的小调…一切都有了答案。
她并非对他这个流云剑派的少年弟子另眼相看,她只是在他身上,看到了她早夭爱子的影子!
她将那份无处安放的、刻骨铭心的母爱,投射到了他这个濒死的陌生人身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一种被巨大悲伤击中的震撼,瞬间攫住了萧默。
他看着柳红袖消失在门外的、略显仓促的背影,第一次对这个冷艳危险、亦正亦邪的“赤练仙子”,产生了一种超越警惕和惊艳的、复杂而沉重的情感。
她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神秘莫测的施救者,而是一个被丧子之痛啃噬了半生的、可怜的母亲。
……
在柳红袖以毒攻毒的霸道手段和萧默自身强韧的体质下,他的伤势恢复得很快。
肩头的刀伤开始结痂,手臂上的透骨钉也被柳红袖用特殊手法取出,敷上了生肌活血的药膏。
体内的“赤练蛇毒”及其变种,在“阎王愁”的反复冲刷和柳红袖精纯内力的疏导下,终于被压制、清除干净。
身体稍能动弹,萧默便挣扎着下床,向柳红袖郑重行了一个晚辈大礼:“柳姨救命大恩,萧默没齿难忘!日后但有差遣,流云剑派萧默,万死不辞!”
柳红袖正坐在窗边,用一方雪白的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把薄如柳叶、泛着幽蓝寒光的飞刀。
闻言,她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抬起那双冷冽的丹凤眼,目光在萧默年轻而诚挚的脸上停留了片刻。
“差遣?”她红唇微勾,露出一抹极淡、却带着无尽嘲讽的弧度,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可笑的笑话。
“我救你,不过是因为你中的是蛇窟帮的毒,而我…恰好与蛇窟帮有些‘旧怨’。”她将擦亮的飞刀举到眼前,对着光线审视着刀锋,那幽蓝的光芒映在她冰冷的眸子里,“至于你…伤好了就滚吧。这毒瘴沼泽,不是你这种名门正派的少侠该待的地方。”
她的拒绝冰冷而直接,带着拒人千里的疏离。
然而,萧默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话语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恨意——对蛇窟帮的恨意!
这恨意,与她丧子之痛的眼神重叠在一起,瞬间点燃了萧默心中那名为“侠义”的火焰,也给了他一个留下来的、无法拒绝的理由。
“柳姨!”萧默上前一步,语气斩钉截铁,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热血和执着,“蛇窟帮恶贯满盈,残害妇孺,更是用此等剧毒害人!此等毒瘤,人人得而诛之!我流云剑派此次前来,便是为彻底铲除此獠!柳姨既与蛇窟帮有仇,何不…何不与我联手?我虽年少力微,但手中剑,愿为柳姨斩开前路!我师门长辈也正在全力清剿,若能得柳姨相助,必能事半功倍,早日为那些枉死的冤魂,也为…也为柳姨您讨回一个公道!”
他刻意加重了“讨回公道”几个字,目光灼灼地直视着柳红袖的眼睛。
柳红袖擦拭飞刀的动作彻底停了下来。
她缓缓转过头,丹凤眼微微眯起,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在萧默脸上来回扫视,似乎要穿透他的皮囊,看清他心底最真实的想法。
小筑内一片死寂,只有沼泽深处传来的、不知名毒虫的嘶鸣。
许久,久到萧默几乎以为自己的心思已被看穿,后背都渗出了冷汗。
“呵…”一声极轻的冷笑从柳红袖唇间逸出。
她放下飞刀,站起身,暗红的绸裙如水般滑过她丰腴的腰肢和臀线。
她走到萧默面前,两人距离极近,萧默甚至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清冷幽兰的气息中,此刻夹杂的一丝危险的血腥味。
“联手?”她微微仰起头,红唇几乎贴近萧默的耳廓,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冰冷磁性,“小子,你知道蛇窟帮的老巢在哪里吗?你知道他们有多少高手?有多少条毒蛇暗桩?有多少害人的毒物陷阱?”
萧默被她的气势所慑,下意识地摇头。
“你什么都不知道。”柳红袖退后半步,丹凤眼中闪烁着毒蛇般幽冷的光芒,“就凭你这一腔热血的‘侠义’,和流云剑派那些循规蹈矩的‘名门正派’做派,去了,不过是给蛇窟的毒蛇再添几顿血食,给他们的毒池里多扔几具养蛊的肥料!”
她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冰锥,毫不留情地刺破了萧默的自信。然而,就在萧默脸色发白之际,柳红袖话锋陡然一转,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冷酷:
“想报仇?想‘替天行道’?可以。”她红唇勾起一抹妖异的弧度,“但在这里,在这片毒瘴沼泽里,你得听我的。收起你那套名门正派的规矩,把你的命,你的剑,你的‘侠义心肠’,都暂时交给我。我让你杀,你就杀;我让你退,你就退;我让你用毒,你就得捏着鼻子把毒粉撒出去!做得到吗,流云剑派的萧少侠?”
这近乎羞辱的要求,带着赤裸裸的利用和掌控欲。
但萧默看着柳红袖眼中那燃烧的复仇火焰,感受着她话语中那份对蛇窟帮刻骨的了解和恨意,他没有任何犹豫,猛地抱拳,单膝跪地,声音铿锵有力:
“只要能铲除蛇窟帮,救出无辜,为柳姨雪恨!萧默,任凭柳姨驱策!刀山火海,绝无二话!”
这一刻,他不再是流云剑派前途无量的少侠,而是柳红袖复仇之路上最锋利、也最听话的一把刀。
一种奇异的、带着血腥味的同盟,在这毒瘴弥漫的小筑中,悄然结成。
……
接下来的日子,萧默见识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行走在黑暗边缘的柳红袖。
她带着萧默,如同鬼魅般穿行在危机四伏的毒瘴沼泽中。
她对这里的地形、毒物、乃至每一处蛇窟帮可能设置的暗哨和陷阱,都了如指掌。
她教萧默辨识各种毒草毒虫的特性,教他如何利用环境掩盖气息,如何在泥沼中无声潜行,甚至…教他如何配置和使用一些简单却致命的毒粉和迷烟。
“这是‘三步迷魂散’,沾上一点,大象也得倒。撒的时候,逆风,用内力震成雾。”柳红袖将一个小巧的皮囊塞给萧默,语气平淡得像在教他如何煮饭,“这是‘腐肌水’,见血封喉,别沾到自己手上。”她又递过一个密封的瓷瓶。
萧默接过这些散发着危险气息的东西,手指微微发紧。
流云剑派教导的“光明正大”与眼前这些阴狠毒辣的手段形成了强烈的冲击。
但他看着柳红袖冷冽的侧脸,想起那些被掳妇孺惊恐的眼神,想起她眼中深藏的丧子之痛,他咬咬牙,将皮囊和瓷瓶紧紧攥在手里。
“我记住了,柳姨。”
柳红袖瞥了他一眼,丹凤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赞许?她不再言语,转身没入一片散发着恶臭的黑色泥沼。
他们的行动迅捷、精准、狠辣。
柳红袖负责锁定目标、布设陷阱、调配毒物,而萧默则凭借流云剑派精妙的剑法和初窥门径的毒术,成为她手中最锋利的执行者。
一次突袭蛇窟帮的一个小型转运据点。
柳红袖在据点唯一的水源中下了无色无味的“千日醉”。
当守卫们昏昏沉沉时,萧默如同猎豹般扑入,剑光如流云般泻地,精准地割断一个又一个喉咙。
鲜血飞溅,染红了他月白色的衣襟,也染红了他的眼睛。
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如此高效地收割生命,心中那名为“侠义”的信念,在血腥的杀戮中,悄然蒙上了一层阴影,却又被柳红袖冰冷而坚定的指令所支撑——“一个不留!蛇窟帮的人,都该死!”
战斗结束,据点内一片死寂。
萧默拄着剑,微微喘息,看着满地的尸体,胃里一阵翻腾。
柳红袖却如同闲庭信步般走来,黑色丝袜包裹的玉足踩在粘稠的血泊中,留下一个个妖异的足印。
她看都没看那些尸体,径直走到一个被锁链锁着的、奄奄一息的少女面前,蹲下身,用一把小巧的匕首挑开锁链。
“别怕,孩子,没事了。”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与刚才下令屠杀时的冷酷判若两人。
她检查了一下少女的伤势,从怀中取出一个药瓶,倒出一粒清香扑鼻的药丸塞进少女口中。
萧默看着这一幕,心中的翻腾渐渐平息。
他明白了柳红袖的准则:对蛇窟帮,斩尽杀绝;对无辜者,尽力施救。
这准则简单、残酷,却无比有效。
另一次,他们追踪一队押送“货物”的蛇窟帮精锐,进入了一片布满天然毒瘴和致命沼泽的区域。
柳红袖在前引路,身形飘忽,如同暗夜中的红蝶。
萧默紧随其后,精神高度集中,每一步都踏在柳红袖精确指示的、唯一安全的落脚点上。
毒雾弥漫,视野极差,耳边是毒虫嘶鸣和泥沼冒泡的诡异声响。
突然,前方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和打斗声!柳红袖眼神一凛,低喝:“跟上!”身形骤然加速。
萧默提气急追,刚冲出毒雾笼罩的范围,便看到惊心动魄的一幕:柳红袖被三名蛇窟帮的高手围攻!
其中一人手持淬毒钢爪,招式狠辣,显然是头目。
柳红袖的暗器似乎已经用尽,只能凭借诡异的身法和一双肉掌周旋,那暗红的绸裙在刀光爪影中翻飞,如同浴血的凤凰,惊险万分!
“柳姨!”萧默目眦欲裂,一股热血直冲头顶!
他从未见过柳红袖如此狼狈!
流云剑法最凌厉的杀招“云破月来”瞬间出手!
长剑化作一道匹练般的寒光,带着他所有的愤怒和担忧,直刺那手持钢爪的头目后心!
那钢爪头目正全力进攻柳红袖,哪料到背后杀出如此迅疾的一剑!仓促间回身格挡,却已慢了半拍!
嗤啦!
长剑穿透皮肉的声音令人牙酸!萧默的剑锋,精准地从那钢爪头目的肩胛骨下方刺入,透胸而出!滚烫的鲜血喷溅了萧默一脸!
“呃啊!”钢爪头目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手中钢爪当啷落地。
另外两名蛇窟帮众见状,肝胆俱裂,攻势顿时一缓。
柳红袖何等人物,岂会放过这转瞬即逝的机会?
她眼中寒光爆射,身形如鬼魅般欺近,一双看似柔弱无骨的玉手闪电般探出,带着阴寒刺骨的掌力,印在了那两人的胸口!
“噗!噗!”
两声闷响,那两人如同被巨锤击中,胸口瞬间塌陷下去,口喷鲜血倒飞而出,眼见是不活了。
战斗在电光火石间结束。
柳红袖微微喘息,暗红的绸裙上沾染了几点血迹,如同雪地红梅。
她看向萧默,少年脸上溅满了敌人的鲜血,眼神却亮得惊人,手中长剑仍在滴血,胸膛剧烈起伏着。
“剑法不错。”柳红袖的声音依旧清冷,但丹凤眼中,那层坚冰似乎融化了一瞬,流露出一丝极淡的、真实的赞许,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
“反应也够快。”
萧默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看着柳红袖安然无恙,心中紧绷的弦才骤然松开,一股巨大的疲惫和后怕涌了上来。
他咧了咧嘴,想笑,却牵动了肩头未愈的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柳红袖皱了皱眉,快步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冰凉的手指搭上他的脉门。
片刻后,她松开手,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内力耗损过度,伤口也崩开了。逞什么能?”她转身走向被锁链锁着的几个木笼,“先救人。”
萧默看着她的背影,那暗红的绸裙,那在行动中若隐若现的黑色吊带丝袜边缘,还有她刚才那带着责备却隐含关切的话语…一种极其复杂的暖流,混杂着并肩作战的默契、被认可的满足,以及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悸动,悄然在他心底弥漫开来。
他默默地跟了上去,开始劈砍那些囚笼的锁链。
两人之间,那层冰冷的隔阂,似乎在共同流淌的鲜血和并肩的战斗中,悄然消融了许多。
一种超越“姨侄”、近乎生死与共的“母子”情谊,在无声地滋长。
……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在云泽郡的暗流中飞速传递。
流云剑派执法长老陈松涛,这位以刚正不阿、剑法通神着称的老江湖,在接到萧默通过特殊渠道(柳红袖提供)传递的、关于蛇窟帮老巢“万蛇窟”的精准情报后,立刻调集了所有能调动的力量,联合了当地几个与蛇窟帮有血仇的武林世家,以雷霆万钧之势,直扑万蛇窟!
决战之日,腥风血雨。
万蛇窟位于一片巨大的溶洞群深处,地形复杂,毒虫遍地,陷阱密布。蛇窟帮帮主“毒龙王”更是用毒的大行家,武功阴狠毒辣。
喊杀声、兵刃碰撞声、毒蛇的嘶鸣声、垂死的惨叫声,在幽暗曲折的溶洞中交织成一片地狱的乐章。
流云剑派的剑光如同匹练,在黑暗中纵横捭阖;武林世家子弟们悍不畏死,浴血拼杀;而柳红袖,则如同暗夜中的毒蜘蛛,游走在战场的边缘。
她神出鬼没,一把把淬毒的飞刀如同死神的请柬,精准地收割着蛇窟帮头目和用毒高手的性命。
她配置的解毒粉和驱蛇药,更是极大地降低了联军中毒的风险。
萧默紧跟在陈松涛身边,手中长剑翻飞,将流云剑法的精妙发挥得淋漓尽致。
他不再是那个初出茅庐的少年,眼神中多了几分经历过血与火淬炼的坚毅和沉稳。
他牢记柳红袖的教导,在光明正大的剑法中,偶尔夹杂着一些阴狠刁钻的杀招,或是出其不意地撒出一把“三步迷魂散”,往往能收到奇效。
陈松涛看在眼里,虽微微皱眉,但在这等生死搏杀、以命相搏的关头,也并未苛责。
战斗最激烈处,陈松涛终于对上了“毒龙王”。
两人都是顶尖高手,剑气纵横,毒雾弥漫,打得难解难分。
萧默和几名流云剑派精英弟子在外围策应,却被“毒龙王”豢养的数条巨大毒蟒和悍不畏死的死士缠住。
就在陈松涛一剑刺穿“毒龙王”护体毒罡,即将重创其要害的瞬间!
“毒龙王”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猛地张口,一道凝练如实质、腥臭扑鼻的漆黑毒箭,直射陈松涛面门!这显然是他压箱底的同归于尽之术!
“师伯小心!”萧默看得真切,肝胆俱裂!
他距离最近,想也不想,几乎是本能地,将流云身法催动到极致,合身扑上!
同时,他猛地想起柳红袖给过他的一个保命之物——一枚赤红色的、触之即爆的“赤焰雷”!
千钧一发之际,萧默的身影挡在了陈松涛身前!
他没有试图去格挡那根本无法格挡的毒箭,而是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那枚“赤焰雷”,狠狠砸向了“毒龙王”喷出毒箭后、因发力而微微停滞的胸口!
轰!!!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在溶洞中响起!赤红色的火焰夹杂着剧毒的碎片猛烈爆开!
“噗!”萧默被爆炸的冲击波狠狠掀飞,后背重重撞在石壁上,一口鲜血狂喷而出!
但他也成功地将那致命的毒箭挡下了大半,残余的毒气被爆炸的火焰和冲击波冲散,只在他手臂上留下几道腐蚀性的焦痕。
而“毒龙王”更惨!
他做梦也没想到对方会用如此暴烈的方式反击!
胸口被“赤焰雷”炸开一个巨大的血洞,焦黑一片,毒血狂涌,发出凄厉绝望的惨嚎!
“孽障!受死!”陈松涛惊怒交加,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流云剑派镇派绝学“流云九叠浪”悍然出手!
剑光如同九重天河倒卷,层层叠叠,瞬间将重伤的“毒龙王”彻底淹没!
剑光敛去,“毒龙王”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双目圆睁,死不瞑目。蛇窟帮的抵抗,随着帮主的毙命,彻底崩溃。
“默儿!”陈松涛顾不上查看“毒龙王”的尸体,一个闪身冲到萧默身边,将他扶起,内力源源不断地输入他体内,探查他的伤势。
看到他只是被震伤内腑,手臂上的毒伤也被爆炸的高温灼烧过,毒性大减,才稍稍松了口气,但眼中满是后怕和痛惜。
“师伯…我…我没事…”萧默咳着血,艰难地说道,目光却急切地越过陈松涛的肩膀,在混乱的战场中搜寻。
在溶洞入口的阴影处,他看到了柳红袖。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暗红的绸裙在洞外透入的微光中显得格外醒目。
她看着“毒龙王”倒下的地方,看着那些跪地投降或四散奔逃的蛇窟帮众,丹凤眼中没有大仇得报的狂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空洞和…死寂。
仿佛支撑她活着的唯一支柱,随着仇人的死亡,轰然倒塌了。
萧默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
万蛇窟被彻底捣毁,残余的蛇窟帮众或被擒杀,或作鸟兽散。
被掳的妇孺被成功解救出来,虽然个个面黄肌瘦,惊魂未定,但终究是活了下来。
云泽郡的百姓敲锣打鼓,箪食壶浆,夹道欢迎流云剑派和武林义士凯旋。
陈松涛被奉为万家生佛,流云剑派的声望达到了一个新的顶点。
然而,在这片欢腾的海洋中,萧默却感觉不到丝毫喜悦。
他手臂上缠着绷带,内伤在陈松涛精纯内力的调理下已无大碍,但他的心,却像被一块巨石死死压住。
庆功宴上,觥筹交错,欢声笑语。
陈松涛拍着萧默的肩膀,向众人夸赞他的勇猛和机变,称他是流云剑派未来的希望。
萧默强颜欢笑,应付着同门的祝贺和前辈的赞许,目光却始终在人群中搜寻那个暗红色的身影。
终于,在宴会最喧闹的角落,他看到了柳红袖。
她没有入席,只是独自一人,倚在回廊的朱漆柱子旁。
手中端着一杯酒,却没有喝,只是望着远处沼泽方向沉沉的暮色。
晚风吹拂着她额前的发丝,暗红的绸裙勾勒出她依旧妖娆却显得无比单薄落寞的侧影。
那杯酒,在她指间微微晃动,映着廊下的灯火,如同她眼中破碎的、摇摇欲坠的光。
萧默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他找了个借口,摆脱了围在身边的人群,快步走了过去。
“柳姨…”他走到她身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柳红袖没有回头,仿佛没听见。她的目光依旧落在远方那片吞噬了她爱子、也埋葬了她半生仇恨的沼泽深处。
“大仇得报…蛇窟帮…彻底完了。”萧默试图找些话来说,声音却显得无比苍白。
“完了?”柳红袖终于开口,声音飘忽得如同梦呓,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空洞,“是啊…完了…都完了…”她缓缓抬起手中的酒杯,对着暮色,对着那片埋葬了她所有爱恨的沼泽,轻轻一举,然后,手腕一翻。
哗啦。
清冽的酒液尽数倾洒在回廊冰冷的地面上,如同祭奠的泪水。
“我的仇报了…我的恨…也尽了…”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被晚风吹散。
那丹凤眼中最后一点支撑的光,仿佛也随着那杯倾洒的酒,彻底熄灭了。
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灰暗和死寂。
“这世间…还有什么值得我柳红袖…再留恋的呢?”
她缓缓转过头,看向萧默。
那眼神,不再是冷艳,不再是妖娆,不再是洞悉世事的锐利,只剩下一种万念俱灰的空洞,一种了无生趣的疲惫。
仿佛眼前这个她曾悉心救治、并肩作战的少年,也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即将消散的影子。
“默儿…”她轻轻唤了一声,那声“默儿”里,再也没有了之前那种冰冷中隐含的复杂情愫,只剩下纯粹的、告别般的平静,“你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回你的流云剑派去吧…那里…才是你的归宿…”
说完,她不再看萧默,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转身,拖着那身暗红的绸裙,如同一个失去灵魂的美丽躯壳,一步一步,缓缓地、决绝地,走向回廊深处更浓重的黑暗。
那包裹在黑色丝袜中的玉足,踏在冰冷的地面上,每一步都像踩在萧默的心尖上。
萧默僵立在原地,晚风灌入他微张的口中,带来刺骨的寒意。
他看着那抹决绝的暗红彻底融入黑暗,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像是被投入了滚烫的油锅!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并非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失去”的恐惧,对那刚刚在他扭曲世界里点燃的、带着危险与诱惑的“光”即将彻底熄灭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他看着柳红袖那决绝的、走向自我毁灭的背影,看着她眼中那彻底熄灭的光,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无力感攫住了他。
他想冲上去抓住她,想大声告诉她这世间还有值得留恋的东西,想用自己微薄的力量去填补她心中那个巨大的空洞。
但他脚下如同生了根,喉咙也像被堵住。
他只是一个刚刚经历血火、侥幸生还的少年,面对一个心已如死灰、武功阅历都远胜于他的女人,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渺小和挫败。
“柳姨…”他只能发出无力的低喃,眼睁睁看着那抹暗红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回廊尽头的黑暗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