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天空下,衣衫褴褛的奴隶们正在清理地面上破碎的石砖。
王国没有奴隶制,黑龙只以为这是羽蛇的仆人。
他目光快速扫过,蹙了蹙眉,大步路过跪坐在地上,身上佩戴重链,形容枯槁的异国奴隶,叫住哈尔科。
德里卡为“魔法瘟疫”一事而来,哈尔科却对两国共同调查一事表现得兴致缺缺。数月来对商谈百般找借口推辞。
两人私下有过不小的争执,怨气郁结于心,这场动手是迟早的事。
只是掺和上安娜,声势更大了些——非常大。
“我们才刚议和,”蛇说,“现在结盟是否太快了些?”
德里卡蹙起眉,傲慢道:“愚蠢!这件事背后有古怪,有人在操控这一切的发生。人类失去魔力是场巨大的灾难,你难道看不出?”
哈尔科阴郁漠然道:“人类与我何干。”
黑龙瞪起眼睛看了他片刻,指着地上辛苦劳作的奴隶,冷声道:“命令仆人劳作本是天理,但即使是没有得到认可的仆人,也不应当如此侮辱他人的尊严——在劳作时给其佩戴沉重锁链,不给予仆人足够的食物与休息!——遑论你现在身为新帝,更应庇护所有子民,哈尔科·尤里乌斯·布雷迪,你不合格!”
哈尔科白净脸皮上扯出一个叫人背后发毛的笑来,笑眯眯道:“尊贵的客人,在别人家里显出龙身,毁了主人家房子的人,不是您吗?王国之人在笼子里等妈妈每天带回饵食,等得太久了,已经忘记弱肉强食,物竞天择这句话怎么写了?和真正受尽折磨的人当年相比,这些奴隶已经足够幸福,得到足够的善待了!龙裔的好日子过得太久,总以为所有人都是自己的仆人,真是狂妄!听我一句劝,你们喜欢到处指手画脚的坏毛病不改改,迟早要步当年五色龙的后尘。”
德里卡面色铁青。
新帝是这般冷血暴虐,独断专行的货色,也不知帝国未来将会怎样。
他此番出言已算是干预帝国内政,战事方才止歇,为了整个王国的和平,他不可再说。
黑龙咬牙忍耐,本要拂袖而去,走了两步却忽然回转过身。右耳下鎏金色魔法石耳坠猛地震荡起来。
他眸光闪烁,倏然道:“你知道那人是谁!”黑龙声音高了些,重复了一遍,“你果然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你给我投毒那次?不,要在那之后,你和那个人合作了?是谁?”
哈尔科危险地眯起眼睛。
黑龙语气笃定,姿态狂傲,相当自信。龙裔不愧是诸神的宠儿,不仅有与生俱来的坚硬鳞片与天赋魔法,同时聪慧敏锐,近乎完美。
……碍眼。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果然参与了!”德里卡愤怒道,龙瞳紧缩,“阴沟污泥里的虫豸!对我耍小手段也就算了,你居然对安娜也如此!你怎么敢……你居然敢!!肮脏的东西!你就是这样爱她的吗?!”
哈尔科大方承认。
“是又怎样,生来拥有一切的人,什么都唾手可得,怎么会理解从地狱里爬出来之人的爱。”毒蛇轻蔑一笑,忽然认真问,“爱是什么?”
爱是什么?
德里卡一愣。
他想起那天高塔星光之下,他与安娜的交谈。
她眉眼柔软好奇,乌黑眼瞳映着一点星光,微笑注视着他。在满地珠宝黄金之中,那点星光比任何珍宝来得都要璀璨夺目。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个瞬间。
爱是什么?
爱是尊重吗?还是牺牲与奉献?
安娜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她含笑望着他,就像望着一个还未发芽的种子。
老道的园丁通常不去束缚新芽生长的方向。
自伊尔马迪亚海底深渊归来,她时常在无人窥见的角落陷入深思,静静望着半空中某点,轻轻叹息,满腹心事。似乎犹豫着无法做出某种决定。
爱是性吗?
还是仅仅是性爱带来的愉悦?
短暂的性爱的确使他心事重重的心爱主人享受到片刻的欢愉,她在他怀中震颤、抽搐、呻吟、湿润,柔软地呢喃与夸奖,索取他更加卖力用心的服务。
她也在倦极时在他的龙翼中沉沉睡去,眼角一滴泪珠晶莹剔透。
黑龙愿意用毕生所有去交换这样的夜晚。
爱是以上所有,抑或全都不是?
还是说,对龙而言,爱就是无数个这样的瞬间?
“你不必再担心,”德里卡回过神,听见哈尔科冷冷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已经不会再与他合作。”
“是因为安娜吗?”黑龙声音紧绷起来。
哈尔科没有说话。
“……”德里卡感到手心全是汗水,口干舌燥,“安娜会有危险……”
龙的心脏尖锐地抽搐起来。
哈尔科忽然道:“你插手,她才真的会有危险。”
德里卡扬起声音:“她是不是……”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又虚弱下去,“真的会死……?”
哈尔科脸色一白,冷声道:“闭嘴!”
见到羽蛇这副表情,德里卡哪里还有什么不懂的,他冰雪聪明,瞬息间明悟前因后果。
狠狠瞪了对方一眼:“你们都是不尊重安娜意愿的混蛋!打着为她好的名义瞒着她、欺负她。生灵存活于世,尊严比性命还要重要,不尊重仆人也不尊重爱人,安娜怎么会青睐你这样的自私之辈!”
翠绿蛇瞳阴郁,哈尔科冷哼一声:“蛋液还没擦干净就来插足我和安娜的小家伙,有什么资格诘问!”
“安娜需要我!”黑龙转身就走。
他脚步猛地一滞。
哈尔科拦在他面前。
德里卡看着他,耳边鎏金色耳坠震荡。
“你什么意思?”
“交给她。”哈尔科说,“如果你真的信任安娜,那就交给她。”
鎏金色龙瞳瞬膜滑过,黑龙听见对方沉声说:“她能通过冥河之水的考验,心性坚定,意志果决远超常人。我相信她。”
蛇说:“她说过,再也不会丢下我。”他轻声重复,满怀柔情,“我相信她。”
他翠绿蛇瞳中闪烁着令人心悸的柔光。
……冷血无情、阴郁怨毒之人,炽热疯狂、毫无保留的爱。
黑与白共存。
无论这个人多么令自己厌恶,他纯白的那一面永远为安娜打开。
德里卡沉默片刻道:“但我不相信那些要阻挠她的人,你已经选择了放弃。那剩下的那些人呢?”
哈尔科静静望着他,德里卡不甘示弱。
蛇与龙对视,翠绿与鎏金碰撞,空气中满是硝烟,稍有摩擦便燃起火焰。
羽蛇脸颊渐渐浮现片片蛇鳞。
在光与影的变化中,能看见空气中一闪而过的微光,映出密密麻麻蛛网般纤细坚韧的金属丝。
“你要知道,遵循安娜的意愿,尊重她的选择。她会再度走向同一条路。这是我们所有人都不愿看到的,我想给那个人一个机会。一个最后的机会,给他,也是给我。”
德里卡冷哼道:“一个机会?”
“我说服不了安娜,你也说服不了安娜。所有人都不能让她改变,即使是她最爱的家人也不能。但万一……他能做到呢?总得试一试,他耗费无数心血,只为了让她回心转意。如果你要过去打扰,我只好在这里拦住你了。”
毒蛇缓慢抬眼,十指操纵金属丝,蛇瞳细若尖针。
帝国全境被屏蔽魔法覆盖,管制相当严格。
下学年即将来临,你乘上前往帝国边境的马车。运气好的话,你能在开学前一个星期回到学院。
一袭红袍在你眼前掠过,你抬起眼睫——他是你此行的同车人,红衣主教。
红袍厚重,宽大兜帽垂落,遮住男人面容,只露出半寸下颌线条。
猩红色的袍子盖住他的全身,只在边角有些宗教花纹刺绣。
“我读了您推荐的书,”你说,“很特别。以虔诚信徒角度的神学研究并不罕见,但这几本……”你委婉地顿了下。
男人轻轻笑了笑,他的声音有着某种说不出来的成熟韵味,迷人而低沉。
“这几本怎么了?”
你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缓声道:“我想它们在诉说对神祇的爱与欲望,主教先生。”
虔信者渎神。
亵渎而狂妄。
疯狂盲目到让人毛骨悚然。
男人但笑不语,目光移到你手掌中打开的笔迹,巴掌大小的笔记本里粘贴了许多四处搜罗来的资料,比原先厚了几倍,每个书页都皱巴巴的,连页脚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黑色小字。
而在最新的这一页,却只画了一个简单的三角形。
男人看着你握住羽毛笔,在三角形的正中央,慢条斯理画了个实心的小圆。
少女手指修长白皙,羽毛笔漆黑光滑,在光影的变换中,有着细密优雅的纹路。
这不是普通的羽毛笔。
它的笔管部分既不是金属,也非木料,而是取自庶几灭绝的羽蛇一族心口处最坚硬的鳞片,细细打磨而成。坚固过黑曜石,芬芳过紫檀木。
而羽毛部分同样取自羽蛇最雪白的耳羽,整支笔浑然天成,属于一位通过冥河之水考验,重新得到自己力量的超越者。
超越生与死的界限,坚守本心,如此方能取回死亡之力。
漆黑庞然羽蛇缠绕于神座之上,冥冥之中的牵引力,使得羽蛇早在觉醒种族力量的那一刻,就将代表忠诚的蛇鳞与耳羽献给了主人。
“三角形在奥术魔法中代表着未知的奥秘,这也是整个米斯特里魔法学院的构造。”
“在时间的长河中,我们终有一日会重逢。
我在指针所指的方向,等待着你为我而来。”
以那个实心小圆为中心,你在两端,分别画上了时针与分针。
你为什么早没想到呢,学院正中央,最为醒目,在“奥秘之心”中的那座钟楼。
泽维尔就在那里等着你。
这场单方面的捉迷藏,终究还是你赢了。
你笔尖点了点,在旁边几笔画了只黑猫轮廓,圈起来,叹了口气。
““其实他一直在你的身边,从未离开过。””
“翡翠猫眼商会,对吗?”你说,翡翠猫眼商会的招牌是一只正在慢条斯理舔爪子的绿眼黑猫剪影,“泽维尔说会永远在我身边陪着我,不会离开。他做到了。只是我还有一个问题,至今还没有想出答案——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以人类之身令神祇堕落,即使已经失去力量,行将湮灭,正神也依旧拥有神圣不可侵犯的傲然神格。
你微微一笑。
“主教先生,能为我答疑解惑吗?毕竟在这梦里,您还是我的老师呢——这是你的一个小小个人癖好,还是什么?”
空气中宁静而安详,这寂静并不正常。
没有马车车轮压过路面的声音,没有山涧鸟鸣的自然声响,也没有其他生灵忙活其间的白噪音。
“我以为赫尔曼一直是个乖孩子的。”你慢悠悠说,绕了绕乌黑的发丝,“是你带坏了他吗,维克多?”
马车不易察觉地震动了下。
红袍男人静静看了你片刻,抬手摘下兜帽。微卷的漆黑半长发倾斜而下,一点泪痣在他红瞳下,勾魂夺魄。
他迷人地微笑起来。
“我知道您会想起来,只是,就像之前的龙巢,刚刚结束的冥河,您永远动作比我计划得要快太多,”他语言惋惜,眼中却满是狂热的兴奋,“我和赫尔曼这次差点没来得及拦住您。”
微风吹过纱幔,光影变幻婆娑。
在一扇一扇闪过的阴影与微光中,维克多·塔兰迷恋地望着你,红瞳中是不容错认的柔情婉转。
“我没有要怪你的意思,维克多,你一直很受我宠爱,”你叹息道,“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何要这样做。浪费作为人类的宝贵时间,去做一件不可能的事——你知道我不会答应你。”
你的意志坚定到近乎冷酷。
男人跪坐在你身前,轻轻吻上你的手背。
“我知道……无人能在您的光辉下施展阴谋。我永远为您灵魂的闪光感到自豪,它就像黑夜中的星辰,迷雾里的灯塔,永恒指引着我前进的方向。”
他仰起脸,柔声说,舌尖落在齿间。
“可我不得不这么做,哪怕只是为了万分之一的奇迹。我不能失去您。”
嗓音低沉而迷人,满怀缱绻爱意。
“请原谅我,老师。我不会让您去找泽维尔的,那个男人总是对您心软,只会又一次重蹈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