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指尖
一定是为了轻触你的脸颊而存在
只是为了触碰你而存在
你的躯干
一定是为了让我拥抱而存在
只为你我相互支撑而存在
献予你吧——
我的幼稚,我的任性,
我的快乐,我的悲伤,
我的五脏,我的躯壳……
通通献予你吧
让你根植我身 切断我的退路
吸取我的生命做养分 像你已在做的一样
只要你允许
用我模糊的视线 羸弱的双手
与你签下交换余生的死契
用我漆黑如墨的灵魂
换取恒久不变的真心
在不断变化的世界
给我一个永远……
在纸上写下这些语句,反复修改审视了几遍后,我还是决定将它丢到垃圾桶。
距离祖母过世已有五百个日夜,我已经许久未动笔写诗。原因有两点,一是学业日渐繁重,各种试卷习题挤占了我大部分课余时间;第二个,也是最重要的原因,我一直缺少了一些东西,像是创作热情,还有某种难以言表的内在情感。诗歌不同于公式化的写作,或是能简单应付的日常生活,如果无法做到让我自己满意,那我宁愿不作。
而今天,点燃我创作欲的,或者说,逼迫我将这无处安放的、令人作呕的粘稠情感倾倒于纸上的,自然是那个人。
后方传来房门打开的声音,我回过神,急忙将废稿丢入垃圾桶。这东西要是让她看到,我的黑历史又要增加了。
“哥,我洗好了……你在藏什幺?”
妹妹自然地坐在了我身边,也许是嫌热,身上那件薄薄的棉质睡衣甚至没有完全系上扣子,领口微敞,露出底下大片白皙得晃眼的肌肤,和尚未发育出任何女性曲线的、平坦纤细的躯干。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颈侧,水珠沿着精致的锁骨滑落,没入衣襟深处。
“哥?”
你在看着自己的妹妹想什幺啊!我别过视线,脸上有些发烫。这让小遥意识到了些什幺,带着厌恶的神情和我拉开了些距离,扯住睡衣遮挡自己。
“……怎幺头发还没干,我去给你拿吹风机。”
我摸了下她的头走出房间,先去浴室洗了把脸,再拿吹风机回去给妹妹吹头发。二人还是有些尴尬,我开始想话题调解氛围。
“对了小遥,明天你就是中学生了,我先提前和你说好,别作太多期待哦。”
我的天才妹妹,在去年向家里宣布,决定跳过六年级,直升初中。老妈自然很高兴,老爸则显得相当无所谓,而我……不知道自己该对此有什幺看法。过程相当顺利,小遥一次就通过了考试,在明天开始的新学期,将和我一样成为一中的学生。我问过她为什幺想跳级,得到的回答是,因为能做到,所以就做了。
头发已经吹干,小遥背过身,一粒粒系上扣子。随后转身面向我,优雅地拢起长发。
“看你的状态就知道中学里是什幺样啦。”
倒也没有那样悲惨——不对,我为什幺会这样想?
“太夸张了,你以为我在学校里经历了什幺啊……”
“哦?那你来讲讲?我还从没听你说过学校里的事呢。”
“也没什幺特别的,至少称得上平和美好。”
“枯燥乏味呢。”
“没有你在交到了不少朋友。”
“流于表面没有一丝真心呢。”
“你是要找茬吗。”
我伸手想掐一下妹妹的鼻子,她灵活地往后一躲,然后跳到床上。
“不过,不用担心,你接下来的中学生涯将会精彩且波澜壮阔。”
“想和小学一样是不可能的哦。”
妹妹带着饶有意味的眼神看着我,还想继续说些什幺。她的话语和目光撩动我的心脏,产生一种奇怪的瘙痒感——这种无厘头的谈话该到此为止了。
“我洗澡去了,早点睡。”
拿起睡衣径直走向浴室,尽管看不到身后妹妹的表情,但也能猜出她大概在不满地鼓起脸。我特意将水温调的很低,这更契合夏天,也有助于保持冷静,很方便思考。
两年的时光带来了些变化。我不再是班上的透明人,逐渐有了自己的小圈子,和几个能玩到一起的朋友。事实证明伪装成正常人并不难,只要在交往的过程中将自己摘出,再根据对方言行给出恰当回应,就能很轻松融入人群。正如小遥所言,只不过是流于表面,但我想要的恰恰是这种关系,保持距离,同时看起来没那幺另类;另外我的身体各方面也成长了许多。不同于妹妹只是稍微长了点个子,我已经有了一米七的身高,很快将超过爸爸。喉结也完全长出,变声基本完成——只不过被妹妹评价为三十岁社畜的嗓音。最隐秘也最令人困扰的变化始于初二,某些生理现象在同床共枕时带来了诸多不便。我们心照不宣地选择回避,维持着这早已不合时宜的亲密。我说不清楚这样是好是坏,只能自我催眠,按以往经验改变这种关系才是坏事。另一方面我心知肚明,如果我们的父母能多一些真正的关心,绝不会允许青春期的兄妹依旧共享一张床铺。倘若被同学知晓……那鄙视的目光几乎可以预见。
成长就是在变化,而变化对我来说往往是坏事。我认识几个有妹妹的,或是做妹妹的人,通过他们可以看出,妹妹到了一定年纪都会厌恶哥哥——至少会开始保持距离。那小遥离那个阶段还要多久?如果小遥不再依附于我,我将以何种身份自居?或者说,剥离了“哥哥”这层身份,我将如何独自面对这空洞的世界?
冷水带来冷静的同时也使我的大脑迟钝,思考久久滞留在问题本身而没有任何进展。被冲刷了十分钟后,我暂时抛开各种思绪回到被窝——未来怎样明天再说吧。
第二天清晨,我凭着肌肉记忆拍停闹钟,意识逐渐回归现实。习惯性地,翻过身揽住妹妹。她长大了,但还是那幺小,却选择主动踏入了我的世界。到底图什幺呢?赶着升上中学吃苦,在小学多混一年不好吗?我抽回手,为了弥补昨晚的遗憾,捏住妹妹的鼻子将她叫醒,代价上手上又多了两排牙印。
镜子里,两身深蓝的校服并肩而立。我的身形已初具成人轮廓,而她,纤细得像个误闯了大人世界的孩子,甚至无法撑起校服。过肩的长发柔顺,额前的刘海用发带固定,后面简单扎了个辫子——死活不愿意留高马尾。即便如此,这身着装在她身上依然不违和,让我意识到我们根本没差几岁。
稍微有些失落呢。
“哥,你觉得怎幺样?”
“感觉……很适合你?”
“……这又不是应付女朋友试衣服的桥段。”
“哈哈……”妹妹看起来有些嗔怒,我只能挠着头讪讪一笑。
你还想要什幺感想啊!
“哥,你看起来不是很开心啊。”
“马上要上学了谁会开心啊?”我知道她想问什幺。
她也知道我在故意回避。
“哟,顾业铭,难得看你踩点来啊。”刚冲进教室放下书包,前排的同学A就转过头来调侃。
“哈哈,不小心睡过了。”
“还好你赶上了,晚一点让老班看到可要被树靶子了。”
“先让我歇会吧,累死了。” 我喘着粗气,瘫倒在椅子上。
都怪在家里和小遥那番无意义的“校服鉴赏”耗尽了时间,出发时离开学典礼只剩二十分钟。全靠我蹬着自行车玩命狂奔,才避免了开学首日就荣登迟到榜的厄运。也因此,一路无言,抵达校门便各自奔向不同的教学楼,连一句告别都省了。
我擦干额上的汗,趴在桌上休息,时不时参与下周边朋友的谈话。不到两分钟,广播里刺耳的电流噪音便已响起,宣告着开学典礼这场冗长折磨的开始。几千人被驱赶到烈日曝晒的操场上,忍受着主席台上某个身处阴凉处的智障老头喋喋不休着毫无营养的陈词滥调。一想到这种酷刑还要持续半小时以上,我的头便开始隐隐作痛。
“下面有请新生代表上台讲话。”
“嘿,顾业铭,你看那个新生,很可爱啊。”
啊?发生什幺了?这就到新生致辞环节了吗?太好了,这闹剧马上要结束了。我将目光投向同学A手指的方向……
“各位老师,同学们,大家上午好,我是初一新生顾安遥……”
是她啊,那就不奇怪了。跳级升入初一,而且成绩优异的新生肯定会被学校重视的。
“顾业铭……”
“嘘!”请不要让我错过妹妹的演讲。
台上的顾安遥,展现了我从未见过的一面。她全程脱稿,讲话流利,自信而游刃有余,声音带着些平日里的慵懒,但内容的生动又弥补了这一点,较之校长老头让人耳目一新。加上她那副带着和我同样眉眼,却更加靓丽的容貌,可以预见未来一定是班上的焦点……
直到典礼结束,回到教室上课,在老师枯燥的讲课声里,我的思绪依旧无法从她身上抽离。她的那片丛林里,有懵懂躁动的目光,有复杂难辨的人际试探,有她注定会吸引、而我注定会排斥的“蜜蜂”。更重要的是,在他人眼里,她将不再是“顾业铭的妹妹”,而只是“顾安遥”……
悦耳的下课铃响起。要去看看她吗?没准她被包裹在人群中正需要我解围呢。但她需要吗?即使出现这种场景,她也能游刃有余的应对吧。不要过多介入让她自己成长好了,毕竟昨晚我也说了,想和小学一样是不可能的。
总而言之,先出去透下气吧,清醒下头脑总是好的。然而刚跨出门,我就感觉衣服被扯住。大概又是ABC或是什幺不知名朋友吧。
“现在我没心思陪你闹,放……”不耐烦的话说到一半,我转过头,映入眼帘的却并非任何一张属于我“圈子”里的、千篇一律的面孔。
“哥?”
“小遥?” 我有些错愕,“你怎幺跑这来了?不是刚下课吗?” 初三和初一的教室隔得可不近。
“你活在哪条时间线啊,课间都过五分钟了。”
“阿铭,刚开学就勾搭上初一妹子啦,可以啊。”
不管他是ABC或是谁,我现在很想把拳头落在他的面门上。
“哪里哪里!?等一下,这不是新生代表吗?”
我捂住妹妹的耳朵,推着她走到一个可以正常对话的地方。
“哥,你脸红的有点厉害啊。”
“天太热了。对了,突然找过了有什幺事吗?”
“你的钥匙落我这里了。”
奇怪了,出门前我都检查过的。我接过妹妹手里的钥匙,但她看起来像还有什幺想说的。
“阿铭……你和他们关系很好啊。”
“我不是说过我有朋友吗。”
“原来不是骗人啊。”
“我几时骗过你了?”
“明明就有很多……”
妹妹小声嘟囔完这句话,没有继续说或要走的意思,于是我也陪她站在树荫底下,只是静静站着,直到上课铃声响起。
“快回去吧,迟到要挨骂的。”
“我只是不熟悉校园迷路了哦,某人找不到借口可就惨了。”
“你这……”
不等二道铃响起,妹妹已经朝初一部踏出轻快的步伐。我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在拐角,真是莫名其妙,我陪她下来是为了什幺啊。
初三的日子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精准而枯燥地运转。课堂、习题、考试排名……循环往复。母亲对我的成绩随时间愈发着魔,经常定下些离谱的目标,一旦无法达成,她总能找到各种让人意想不到的角度批评我。但这给不了我什幺压力,凭我目前的成绩,升入本校高中部绰绰有余。生活一切如常,唯一的变量,是顾安遥的存在。
从她第一天主动找我开始,似乎就注定变成这样。图书馆依旧是我们心照不宣的据点。大课间、午后,只要时间充裕,我们就在那里碰头,各自占据一张桌子。我埋头于永远做不完的数理化习题,她则沉浸在更厚的诗集、哲学小册甚至提前借阅的高年级教材里。空气里只有书页翻动和笔尖划过的沙沙声。安静,仿佛回到过去那样纯粹。
有时,我会从题海中擡头,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对面。她专注的侧脸在从高窗透下的光线里显得格外柔和,长睫低垂,指尖无意识地卷着一缕垂下的发丝。那一刻,时光仿佛倒流回童年某个安静的午后。但当她偶尔擡眼,对上我的视线,那双棕色的眼睛里沉淀的沉静和洞悉,会瞬间将我拉回现实——她不再是那个需要我寸步不离看顾的小女孩了。
她融入群体很快。天才少女跳级入学的光环,精致得近乎不真实的容貌,以及那种与生俱来的疏离感,让她迅速成为话题中心。课间,我偶尔路过初一部,总能看到她的身影。有时是被老师叫去帮忙批改作业,有时是被几个女生围着请教问题,她通常表情平淡,偶尔点头,有时……是某个胆大的男生试图搭讪,而她只是微微蹙眉,礼貌地点头,然后目不斜视地离开,留下对方尴尬地站在原地。
她在这片新的水域里,以一种我未曾预料的从容姿态游弋。
时间流逝的速度让人难以置信,很快初三上学期就结束了。寒假难得有了些闲暇时间,我翘起二郎腿躺在床上,思考起这学期的生活,总觉得少了些什幺,空落落的。
“我说小遥。”
“怎幺啦?”她回过头,呼吸直冲我的颈窝。
“你跳级的目的到底是什幺?”
妹妹合上《飞鸟集》,像只慵懒的猫,挪动身体偎进我怀里,大大的棕色眼眸透出一丝狡黠。
“想知道?”
废话,不然干嘛要问你。我点了下头。
“首先嘛,像我之前说的,因为能做到所以想做。其次呢,这样肯定会让妈妈高兴。”
“就这些?”
“最后呢,因为我哥哥是个像浮萍一样的家伙,无论是父母还是朋友,永远游离于各种关系之外。如果我不去拴住他,谁知道将来会飘到哪去。”
“咱爸在外面还有其他私生子吗?”
“不知道哦。”
她说完开始玩弄我的喉结,在上面画着圈,将我的思绪也卷入其中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