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狸奴不语

春桃心道:这多半是长公子借着仪容之事,拐着弯儿敲打她呢。

他向来眼高于顶,不屑多看人一眼,此刻盯着她的唇不放,甚至擦人口脂这等事也亲自动手。

明摆着是翻旧账。

但昨夜那一宿,是他自己将她抱在怀中,不肯松手,如今倒像她冒犯他似的?

“奴婢以为,公子最是厌弃脂粉俗气,这等东西,向来入不得您的眼。”春桃咬字极为清晰。

她特意顿了顿,目光极坦然的,与他平视,“如今特意提起,倒叫我不解了,是婢子今日涂得有何不妥,碍了规矩?”

“……还是说,公子今日改了脾性,有了兴致?”

春桃话落,屋中连香烟都顿住。

闻言,裴知春先是不解她为何话中带刺,而后是错愕、烦躁。

忽又意识到,从方才那句“口脂”开始,从头到尾,都是他自己多事。

区区一抹脂色,竟搅得心神不宁。

眉眼微沉,他语调骤冷:“够了,退下吧。”

言罢,裴知春偏过脸,不再看她,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敛去眼底翻涌的心绪。

春桃俯身行礼,面色如常,干脆利落地走了。

一回到屋里,佩兰皱眉道:“你这口脂,怎幺抹成这样了?”

微怔间,春桃取过铜镜一照,果见唇角那抹艳色晕在边上。

她神色不改,只取过帕子,拭去残色。

此后一旬,裴知春未再提及她,无论何事都特意绕开她,吩咐旁人去办。

日子落得清静自在。期间,褚临川几次见她闲着,态度也比从前温和了些。

府里人私下议论,甩锅谁叫她走错了门路。

她听着只当耳边风,面上不显,心里比谁都清楚。长公子那头讨不着好处,总得另觅去处,寻个地方扎根才是正理。

春桃没真闲着,有事没事便往前院后苑走走,遇上哪位姨娘身边缺人,也总能巧着时辰递上一手。

几位姨娘虽不见得真心待她,但春桃嘴甜,眼力见儿足,没几句就能把姨娘哄得心花怒放。

偶有得宠的便唤她近前,佯作闲聊:“你这……契,还有多久?”

春桃放下茶壶,唇边挂着浅笑,回道:“奴奴婢是十四岁那年,收了二十两银子,签死契进府的。”

那姨娘手中搓着象牙双陆子,听罢一顿,眼波流转间,“倒是个明白人。”

她带着几分探究的意味,又道:“不过嘛,既是死契……想脱身,可就得盼着主子格外开恩了。”

旁边另一位年长些的姨娘抿嘴笑道。“话虽这幺说,可是这府里规矩多,长公子素来心高,他院里的人,旁人就是想开恩,怕也伸不过去手呢。”

春桃笑容微滞,权当没听懂,接过话道:“姨娘们说得是,府里的规矩自然是最要紧的。”

言罢,她又起身替人添水拣盏。

此路不通,还有他法。

仲夏渐行渐远,府里的气氛慢慢变了。

几日后,裴知远要回府的消息在内院传开,人心像夏雨将落前的闷雷,山雨欲来。

风绕廊檐,吹不散院中的沉闷。

正是这样一个闷晚,漱玉轩前院忽地跑进一只黑狸,浑身乌亮油滑,黄澄澄的圆眼,溜溜地打着转儿,透出几丝机敏。

春桃认得这黑狸,早些时候在回廊下投喂过几次,本以为它早走远了,没想到它又寻了来。

一团黑魆魆的影子,快速跃到她脚踝边,用纤长的黑尾蹭她的小腿。

春桃忍不住弯下腰,笑着轻挠它下颏,“你今天怎幺来了,是饿了?还是又躲雨?”

话才出口,脑海却蓦然浮现裴知远那日的话——

那时,他正用帕子细细拭去指节上的血迹,漫不经心地道:“猫整日抓人挠脸,养不熟的,不值得你待它好。”

春桃不禁摇摇头,长吁一声,不愿再回想。

若一个男人连只猫都能弃若敝履,他又怎会真心待人?与其信他能一生一世待她,不如信今夜天不会再落雨。

黑狸呼噜几声,围着她转几圈,又摇摇尾巴,动作还算活络,但后腿上带着几道血痕,像是才受了欺负。

“等下,你怎幺受伤了?”春桃弯下腰,伸出臂弯,刚要抱它。

谁知那狸奴像受了惊,一挣就从她怀中蹿出,钻入漱玉轩正屋的门缝。

“哎!”春桃忍不住喊了一声,想也不想便追了几步,又站在门前迟疑了片刻。

门微敞。

传出狸奴几声哀哀的叫。

紧接着,“啪”的一声脆响,像是物什摔落。

春桃只好硬着头皮推门而入。

书案前,黑狸正蹲在翻倒的墨台边,爪子在宣纸上乱刨,墨汁晕开成一团团黑斑,几页纸被踩得凌乱不堪。

未干透的墨迹一路滴落,直至她脚边。

春桃倒吸一口凉气,没来得及开口,视线已先落到那道身影上——

帘影微晃,榻上的郎君半倚在靠枕间,指间轻捻一枚香箸,箸端还冒着细细的烟丝。

裴知春神情漠然,满屋狼藉与他毫无干系,也没打算理会地上那只来路不明的狸奴,只是一下一下拨着香箸,打发这点无用的时辰。

直至黑狸“咚”地一声,跳下案几,啪嗒踩在地上。

这才引得来人眼皮轻轻一掀。

春桃当即屈身行礼,嗓音不疾不徐:“长公子息怒,是奴婢疏忽,叫猫儿……畜生闯了进来,打扰清净。奴婢这便带它出去清理,不劳公子烦心。”

她将湿了爪的猫重新揽入怀中,正要转身退出,却听他淡声一句:

“畜生?”

两个字落下,凉匝匝地落到她身上打转。

春桃心中忐忑道:莫不是要罚它?还是要借它动她?

感受掌下毛团瑟缩,春桃迎向黑泠泠的眼,斟酌字句:“奴婢不敢妄言。只是它伤没好透,自己又寻回来,像是通些人性……念着旧主的。”

裴知春微蹙了下眉,视线落在春桃护着猫儿的手上,又移回她的脸,掂量她话里的分量。

许久,他慢慢道:“你是在说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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