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这是什幺?巴掌扇一下!

裴知春坐起身,目光扫过身侧的枕席,擡手间,瞥见袖摆处那一抹嫣红,极淡的,透出一缕脂粉香,幽幽浮动。

她的胭脂如何擦在袖摆上的。

是依偎上来的时候,不经意地一蹭幺——

意识回笼,裴知春脸色倏变,惊讶、羞怒交加,猛地拂去袖上痕迹,细细地、一寸寸擦,但嫣红似渗进织缝。

越擦越显,越抹越艳。

如昨夜病中渴求温暖的软弱,黏滞缠绕。

扫过刚才躺卧之处,仿佛还缠着她发丝间扰人的香气,混合着浓重的药味,令他胸中烦闷更甚。

瞬间,裴知春神色一沉,立身而起,转向门扉,猛地掀开内室帘帐。

他嗓音蓦地砸在外间,孤高自许,目空一世。

“唤人。”裴知春说。

旋即,脚步声重重叠叠,几名内侍睡眼惺忪,匆匆掀过帘幔,绕过屏风后,皆齐齐垂首,大气不敢出。

裴知春站在屏风后,凝睇袖口处的嫣红,极其刺目。

他又闻空气中挥之不去的药味。

“这药味太冲,得压下去。”裴知春嗓音听不出喜怒,在吩咐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去把会熏香的找过来,屋子里得熏一遍,用重香。”说罢,裴知春擡手解下外袍,随手丢在一旁。

他心却知。

丢弃的并非衣物,而是狼狈。

难以掌控的狼狈。

-

春桃庆幸自己醒得早,趁着裴知春还没彻底醒转,从速溜出内室,得赶紧离开,她才不想去猜一个将死之人的心思。

自己还年轻。

还得活命,长命百岁、万年富贵。

天色微亮,她起身绕过屏风,拨开门闩,溜出屋外。这门昨夜她就留了心眼子,趁进来时解了锁,特意观察过四下是否有人在守着。

漱玉轩向来清静,身边伺候的不过两三个内侍,平日里守规矩得很,从不擅入公子内室,更无人知晓这道偏门通往何处。

这会约莫是大多数下人没起的时候,倘若能赶在院中动静大起来前溜回耳房,便撞不上人。

哪想,刚踏出侧门,一道颀长身影已伫立在回廊的转角。

猝不及防撞上来人肩膀,春桃险些站不稳,惊魂未定地擡头,便对上一双凌厉的目光。

褚临川。

“你,”他语气极轻,蕴着几分森然,“从哪出来的?”

褚临川皱眉,瞥过她身后门扉的方向,以及略显仓促的神情。

春桃心中恨极,将褚临川翻来覆去咒了个千百遍。

“褚管事这话问得蹊跷,”春桃嗓音打着颤,却挺直背脊,“我自是当完差,从里面出来回耳房。回廊曲折,一时没看清路,冲撞了褚管事,是我的不是。”

“当差?”褚临川抛出这两字,反复在心中咀嚼,嗓音淬着洞悉的寒意,“漱玉轩的规矩,几时允许奴婢在内室留宿?又几时……允许奴婢从内室直通这外院回廊的偏门溜出来了?”

此言一出,春桃心中暗骂,惺惺作态。

这人究竟是有多闲?从前还装得像个兄长模样,对她处处照顾,怎自打她与裴知远走近些,便忽然变了脸似的,三天两头盯着她、敲打她,恨不得她犯点错好被他逮着。

如今倒好,连她从哪扇门出来都要过问了。

姓褚的从前装模作样,如今倒像条疯狗似的盯着她咬?

春桃往外挪一步,“褚管事要真这般仔细,不如也查查昨夜是谁让奴婢进的门,更要记得漱玉轩归长公子管,不归褚管事管。”

褚临川神色不动,唇角向上轻挑,讽刺道:“在二公子那儿碰了壁,如今见长公子病弱幽居,便又觉得有机可乘了?”

春桃擡眼,默然无言。

他视线落在她微乱的衣襟上,又冷然补上一句:“可惜你使尽浑身解数,在长公子眼里,充其量是个比寻常人多会些手段的玩意——”

“啪。”

一掌落下,清脆响亮,惊得廊外的晨鸟扑棱飞起。

“我使不使本事,取不取悦,是长公子的事。”春桃收回手,凝望褚临川脸上的掌印,心中闪过一丝快意,“褚管事既掌着这份差事,说话就该过过脑子、掂量斤两。有真凭实据,你且去长公子面前,我绝不拦着。但若是空口白牙、血口喷人……”

“往后要算的账,可就不止是口舌之快了。”

“还是说,褚管事如今的能耐,就只剩站在廊里拦我,在此处逞威?”

说罢,春桃绕过他,强作镇定,头也不回。

半边脸颊火辣作痛,耳中嗡鸣一瞬,他捂住脸,指缝间溢出声低笑,“倒学会咬人了。”

目送她离去,褚临川又似不经意地补上一句,恰到好处地送入她耳中,“二公子,不日便回府。”

春桃闻言,心被攫住了一下,稍稍停了下步子,随即更快地隐没在长廊转角。而褚临川立在原地,望着那空荡荡的回廊,晨风拂过,吹不散心头的燥郁。

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本不该如此。

但不论他如何思忖,春桃没有回头。

她也永不会回头。

回到耳房时,天光已大亮,廊下洒扫声阵阵。隔壁的佩兰正从井口挑水回来,见她刚进房门,便咧嘴笑道:“你今儿起得倒早,我还以为你要多歇歇呢。”

春桃避开她探究的视线,笑得敷衍:“昨儿睡得早,醒了也躺不住,就去后院坐了一会儿。”

佩兰本来要问,见她衣襟整齐,神色看不出异样,便也懒得细究。她搁下水桶,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晃了晃,笑道:“这是我刚去灶房顺来的。”说着,自来熟地推开门走进屋,把油纸往小桌上一搁,随手拂了拂桌面,又踢了下板凳。

“快吃,垫垫肚子。”

春桃怔了下,略略迟疑。

佩兰索性往她手里一塞,“你也别嫌我这东西寒碜。昨儿你不是还说想吃甜口的吗?我特意挑了块饧多的,糊得焦脆,香得很。”

春桃握着犹带微温的饼子,说了句:“多谢。”

“咱们谁跟谁啊,还谢个啥。”佩兰摆摆手,笑嘻嘻地补了一句,“要真想谢,下下回你当值进厨房,多与我留两根鸭掌骨。好让我磨磨牙、解解馋。”

“会的。”

春桃坐下品尝。

佩兰见她吃得认真,随口道:“你啊,吃东西总慢半拍,也不晓得跟谁学的。”

春桃咬着饼,含糊应了声,没接话。佩兰看春桃吃得专注,自己反倒有些坐不住了,在原地扭了扭,又站起身,掀开布帘朝外张望,才合上身后的木门。

耳房狭小,阒黑幽静,屋内唯余她们二人。

佩兰脸上的嬉笑敛去,沉默了会,才道:“我再过几个月……可能便要离府了。”

春桃饼子咬了小口,愣道:“你要走?”

“我签的活契马上到头了,”佩兰努力装得轻松,继续扯家常,“我姨母在长安城东市那边,说给我寻了桩亲事。男的是个漆工,家里世代做漆器营生。虽不富贵,但也算是有门手艺、吃穿不愁。”

春桃觉得嘴里的饼有些干,嗓子里涩得厉害。

隔了几息,她问:“你愿意吗?”

“愿啊!”佩兰立刻接话,拔高音调,似在说服自己,“人家老实肯干,听我姨母说,性子也不坏,还愿意听我话,这有什幺不愿意的?你说在府里混了这幺些年,也够了。我们这样出身的,图个稳定点的后半生,不就挺好吗?”

尾音却微微发飘。

眼波流转间,她又道:“不过我走了,你可得自己照顾自己。往日我还能在灶房替你多添块肉,以后可没人替你挡褚管事那张嘴了。”

春桃嚼着饼,咽下后,擡眼望她,唇边扯出一个不知是嘲褚临川,还是自嘲的笑。

“他这嘴,我迟早让他闭上。”春桃咬牙切齿。

佩兰听得一愣,随即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就你嘴硬。唉,别管这些了,我等嫁出去,也不知还能不能再见你。你若还记着我,往后若有空,就去铺子那头瞧一眼。”

春桃紧抓着那层油纸,生怕捏太紧,把它揉皱了。

这些年,她们彼此相依为命。

四年前吴郡大乱,兵燹接连。从江南逃到长安,父亲死于乱军,母亲又病重不起。为求活路,春桃签了卖身契进了府。

佩兰也是那年进来的吴郡人,听说是替兄长抵了一笔命债。

她们被拣去伺候夫人,在教养嬷嬷手下打熬规矩,稍有差池便是掌嘴、跪堂、抄家训,整日提心吊胆。

佩兰替她挨过一次戒尺,也替她在发热卧床的那晚,顶了一宿的夜更,明明自己也不舒服。

而倘若谁欺负佩兰,春桃总第一个冲上去挡着。

每逢初一,佩兰要替夫人抄《佛经》,她便提前把夜里的粗活包下来。

冬天见佩兰冷得打颤,就拿自己手里的小火盆一声不吭塞过去。

如今往后的人生,怕是只有她一人了。

良久,春桃听自己答的声音很轻,“嗯。”说完,春桃用力咬了一大口饼,没再多话。

佩兰没有看到,藏在她低垂眼睫下的光,在吞咽饼子的动作里,一点点地,暗淡下去。

她本想说会的,却又怕真到了那一日,自己无暇走过那一条巷子。

正神思恍惚间,忽听门外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砰砰砰!”拍门声急又重。

“春桃姑娘,快、快随我去漱玉轩!”门外内侍嗓音嘶哑,急喘着吼道,“漱玉轩急事,公子说药味冲得他头疼欲裂,要立刻、马上把这气味压下去!”

“管事嬷嬷急得跳脚,这府里啊,也就你调的香,能压住药味。公子曾在病中闻过一次,虽没夸赞,但也没有斥责。管事嬷嬷命我来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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