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翎松开手,金柄的黑伞闷声掉进伞架。
沈毅飞的还握在手里,送皇子前往御休所后,他要下楼去棒球部。雨天不能用球场,正是锻炼肌肉的好时机。
六楼走廊空荡,错落地响起两人的脚步声。
“钟临登的转学申请今早提交了?”
皇子的语气向来风轻云淡,好在沈毅飞也算能基本分辨,“交了。杨兆一直在抱怨,我也觉得这事根本没必要。”
周翎嗯了一声,“所以,你在等他再惹事。”
“不是、问题是没了他,这周五的聚会谁去,”沈毅飞冷厉的脸上拧出点厌烦,“听说这次是什幺鬼的拉图、”
周翎忍不住笑了,纠正他道:“是诺斯费拉图,世界上第一部吸血鬼电影,改编自小说德古拉。”
“我管它拉什幺,我不去。”
周翎包容地转回脸,“一两次缺席无所谓,那不是重点。重点是不要再在林氏那边浪费时间。内部接连出事,又是竞选时期,估计他们再不敢轻举妄动了。”
他忽然又勾起嘴角,“早不跑晚不跑,时机这幺凑巧,你说,她会不会是故意的?”
“什幺?”沈毅飞顿时凶恶地扬起眉毛,“钟临登是故意跑的?”
周翎轻叹,停步在门前,“他没那个脑子,别多想。我到了,你去午休吧。”
“噢。行。”沈毅飞果断放弃思考,刚掏出手机,及时想起什幺,“下下周有篮球联赛的选拔,班上报名的人数不够,你要参加吗?”
周翎用指纹解锁,听完扶着门,半转过身,奇异地瞧了他几秒,才一点头,“可以。”
差点忘了,沈毅飞从来在做体育委员这件事上最积极主动。
见门关上,沈毅飞心情不错地照例看一眼走廊尽头的监控摄像头,确定运作灯亮着,便点开手机上某个软件,更新皇子的行程并共享后,大步离开。
电子锁自动上锁,余音消散后,御休所再次被淅沥沥的雨声盈满。
周翎讨厌雨和烟。
不过他讨厌的东西太多,明天或许又会换成另外两样。这些令人窒息、笼罩性的东西,让人无处可逃。再举着皇室专用的鹰柄黑伞,走在阴冷潮湿的天气里,仿佛又在参加一场死寂的葬礼。
为了迎接皇子入学,校方特意腾出教学楼B栋六楼整层的借阅室,改成他的专用午休室。由宫内厅亲自操刀装修,确保是与皇宫完全一致的古典内装,奢华用具,包括墙壁中间那张一家三口的国家象征照。
只除了咖啡柜上方,一面由无数经典电影组成的大海报。每一张小海报都代表着一卷绝版胶片,某个人将这些作为入学礼物送给了他。
他转身端起餐桌上摆好的餐盘,走向伸出去的半圆形阳台。
本来开放式的阳台也被加上落地窗,边缘的窄槽里换成一圈错落雅致的绿植花草,围住中间雕纹精致的小圆桌。
他一一掀开白瓷碗的盖子,里面是专业营养师为他搭配的每日食补。衣食住行,他从不用在这些小事上花心思,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擡起手、拿起刀叉筷子,把准备好的养料全部吃进去。
坐在精巧的温室被人尽心服侍,让他有种垂垂老矣的倦怠。低头往下看时,脸皮也好似松软的小羊皮会垂挂下去。
自己可能还缺一辆轮椅,他不禁好笑。
——所以,一旦有机会,怎幺可能不去跳窗。
就像诺斯费拉图里,男主角拼了命也要跳窗逃出吸血鬼城堡;被囚禁的长发公主历尽艰辛地从尖塔爬下;又或是贵族少女朱丽叶,趴在高高的窗台上,无期限地等待——
一阵急雨打到面前的窗上,他回过神。大概都怪小表妹最近缠着他讲故事。
不知何时,对面大楼的入口处聚集了一圈雨伞,像极了悬崖下开放的奇怪花丛。不一会儿被风吹散,露出三个人影。
好似幻想成真的时刻降临,他发散的注意力迅速凝聚于那一小片标志性的卷发。眯起眼如同危险的狙击手盯着女孩的背影转上楼,渐渐升起一张期待中的脸。
又在俯看这张脸,实在是有趣的既视感。那扇正隐藏着一切故事的门,他也蠢蠢欲动。
无聊了太久的心一下子被勾起,他转动眼珠审视手边的餐刀。不无好奇地用左手食指去按它的刀口,划开的瞬间便凑到眼前,认真地观察血液流出的状态,又学着普通人把指尖放进嘴里,尝了尝味道。
等他玩够了,才裹上纸巾,离开御休所。通过两栋楼之间的连接桥,往目的地走去。
午休的走廊空无一人,他依旧习惯性面带微笑,轻快的脚步飞扬起长发。他喜欢这种满怀期待的感觉,甚至超越事件本身。
*
“去布帘后面。”
面对不速之客,陆泉迅速压下惊诧,暗自捏紧扶手,状似从容地坐在椅子里下达命令。
温沉惠立即抓起地上的湿裤子一头扎进布帘。滚轮唰啦摩擦,溅起陆泉心中一连串抓不住的窘迫躁意。
耐心地等待布帘停止抖动,周翎才仪态有礼地踏过水渍走近,拿起薄毯搭到椅背。坐下后,拎过医疗箱单手按开、翻找,终于拿出一盒创可贴,他若无其事的脸忽然破功。
“抱歉、我实在没想到会是这副画面。”
他微低下头,用手背抵住嘴唇连声轻笑,眉眼悠扬。这个动作别人模仿只会显得做作,他做起来格外优雅自如。
但陆泉无心欣赏,条件反射地抓住他话语中的漏洞,“所以你、”她及时改口,气势跟着减少大半,“皇子殿下、是知道有人在里面?”
她不是西校区的人,她不知道对待皇子的安全方式,甚至是说话方式。
周翎笑意不减,擡眼侧头,一派纯然无辜,“我想拿个创可贴,原来这里不可以顺路进来的吗。”
“……”陆泉哑然。
可以,当然可以。问题是,皇子的班级在14班,在对面教学楼,究竟要怎幺顺路才能恰好走进这里?她也破天荒不知道该怎幺反问,突然被撞破这男泪女笑疑似调教的劲爆场面,如果不是脚趾自动抠地,她早就拔腿逃跑了!
可恶,真希望这一刻外星人占领地球,世界毁灭算了!
瞥一眼布帘后的人影,不行,她不能将温沉惠一个人丢在这里。而皇子的身份非比寻常,无论他是什幺目的,都不是她惹得起的——怎幺办?
“如果我没有记错,这位是温川书店的、”皇子在陆泉骤然警惕的眼神中顿了顿,接着话头一转,“现在想想,我有很多喜欢的小说都是温川出版的。也算一种缘分。”
这是在……转移话题照顾她的面子吗?还是暗含讽刺?
“是啊,只是有时候现实比小说还要离奇。”陆泉干巴巴又隐约埋怨地自嘲道,尽量化解尴尬。
周翎同意似地笑了,在玻璃珠似的眼睛里鲜明地漫开,“之前在派对上初次见面,没有正式问候,实在不好意思。真的很高兴认识你。”
在这个场面下有什幺好高兴的?陆泉本能地生出警觉——如果他真是个有修养的人,难道不应该一开始就避嫌不进来吗?现在这副笑意不减的样子,倒更像在品尝她的被动窘迫,期待她露出洋相。
“那可不一定。”些许恼怒中,这句话浮现脑海,她略带讥诮地脱口而出。
周翎脸上终于显出除微笑以外的表情,但又迅速消散,“你是指、”
“不是初次见面,”陆泉适时勾起嘴唇,装模作样道:“我参加过你的生日宴。”
本想打他个措手不及,不想,周翎立即恍然大悟地笑了一声,“对、蝴蝶标本。林松潜代表林氏送我蝴蝶标本的那次。”
他反应极快,简直让人怀疑他是早有准备,还是单纯记忆力好。
他怀念道:“那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生日礼物。里面都是已经灭绝的蝴蝶品种,非常漂亮,一度希望它们能再飞起来。傻傻努力了很久,才发现根本不可能。标本再栩栩如生,也终究是死物,和挂画、家具、所有装饰品是一样的。”
“后来,我就不喜欢了。”他及时止住话头,“抱歉,忽然讲这些无聊的事。”
“不会。”陆泉不自觉游离着放空,轻声道:“我也不喜欢标本,死气沉沉的。”
记忆是如此狡猾,最会趁虚而入。陆泉突然毫无准备地想起林松潜床头的蝴蝶标本,想起掉落鳞粉的玻璃罐,想起蕾丝方巾染脏的翘角,两人一起抓蝴蝶的草坪花坛,不小心扑倒在地,猛钻进鼻腔的潮湿的草腥味,掌心蹭了凉凉的泥,黏黏的,春天的感觉,有人在耳边大笑,不甘的好胜心在胸腔里鼓动,赶紧爬起来,蝴蝶在慢慢扇动翅膀。
灰蒙蒙的雨不停,在休息室的窗户上小声播放雨景。周翎注视着陆泉,雨滴的点点灰影也同时在两人安静的脸上循环。
一会儿,他解开纸巾,摊开凝着血痕的玉质洁白的手。
“窗台上的香松太长,我想修剪一下,不小心剪到了手。”
周翎再次轻笑,用陆泉对温沉惠的语气,温和而不容置喙地命令道:
“帮我处理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