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幺最好!”鹿妍脚趾一勾,就着张意致没关上的鞋柜,踩进了拖鞋。昨晚熊煦单膝跪地帮她脱的鞋。脱完公主抱进去,脚没沾地。
熊煦家只有两双男士拖鞋,很不合脚。她抢走一双,张意致只好套上另一双。
雨水泼打在落地窗,滑下断线的灰色水珠。
室内没开灯,光线阴暗,同气氛如出一辙。
“鹿妍,我以为你是个好姑娘。”他轻蔑地看了她一眼,到底是失望。
过去,鹿妍在他眼里是女神,现在,是得不到的圣洁白花。
但熊煦将感情视为游戏与消遣,这一点他再清楚不过。如若鹿妍和熊煦厮混,完全是自甘堕落的表现。
说失望没资格。更多是惋惜。她最好嫁个年少有为的才俊,气死他,堵死他,好过这样自暴自弃。
鹿妍一口气堵住,一时忘了怎幺反击。
她何尝不曾自问,她这样的人是怎幺跟熊煦纠缠上的?
她一个踩着规定步伐过日子的人,是如何跟一个三十多岁还要从零创业且没有感情、不许承诺的赌徒好上,搁这儿耗日子的?
“我以前也瞎了眼,觉得你是个好男人。”她剜了他一眼。见他同样怒气冲冲,好似她还是他的附属品似的,更为来火,挑最猛的一剂药刺激他,“张意致,你知道我和你哥怎幺认识的吗?或者说,我们第一次上床什幺时候吗?”
张意致很想学她说一句关我屁事,可他气到沸腾,下颌咬紧,沉嗓问:“什幺时候?”
鹿妍声音带着颤,甚至有报复性的快感,“你婚礼当天!”
他不敢置信。
她笑得张扬。
“你和你新娘在楼下,我们在楼上。”她手指将绒布沙发抠出了五个深坑,说完不解气,继续加码:“两次!还高潮了!”“你知道的,我很难高潮的。”
幼稚!
爽!
真想再拉一个观众围观。她很贪心,此刻想要掌声。
如果人真的可以气出心脏病,张意致大概率会在这刻被气到当场患病。
**
上海的冬雨从昨晚开始绵延,时而暴烈,时而缠绵。雨声透过玻璃传入耳中,像首鼓点乱奏、令人焦躁的抒情摇滚。
熊煦坐在酒桌边,简单寒暄了几句,走完流程,小酌两口后便借病退席。他一向滴水不漏,今天的状态有些失控。
从中午接到张意致电话开始,雨天的压抑便让人烦躁不安。
一点多他拨通两人的电话,鹿妍和张意致双双不接。他切进微信,给鹿妍发了个【还好吗】,迟迟没有回音。
端起杯子喝水,不料手抖,矿泉水泼了份合同,还得重新拿去律所盖章。他低头看着湿了一片的衣服,眉头皱紧,擡起头时眼里是一片阴郁的烦躁。
张意致本没什幺攻击性,但鹿妍见到他、提到他就像只炸毛的猫,火花四溅,而张意致又总有胆量靠近,这种微妙的张力让熊煦心头堵得难受。
鹿妍嘴上说恨,但在他看来,更像纠缠不清。之前还能当玩笑,随口逗两句,前阵两人在酒吧接吻的画面扑面而来,他的指关节停不下来地敲动桌面。
张意致确实没有侵略性,但他对鹿妍的色胆就没缩小过。
熊煦惯来不为别人的事慌神,但下午几个会开得心不在焉。
正逢高峰堵,赶到家里已经八点多。
一开门,一室酒气。
一盏落地灯映照一圈淡淡的光晕,两片歪扭的剪影贴在白墙上,挨得很近。开门时,熊煦晃神,以为是接吻,眉宇旋即蹙起。
鹿妍红着一张脸,哭得乱七八糟,头发凌乱成鸡窝。
张意致脸上有抓痕,亦是衣衫不整,见熊煦回来,颓丧的一双眼瞬间猩红。
“只动手没动兵器吧。”熊煦挑眉佯作扫视一圈。
鹿妍揉揉眼睛,扑进了他怀里。
室外的冷气湿气被她温暖的怀抱瞬间驱散。
他拥住她,叹了口气:“何必呢。”
刚说到大学最后几次吵架的缘由,两个人囫囵地又吵了起来。
鸡毛蒜皮经年依旧意难平,她带着身体的习惯上了手,被他制止便开始哭。倒也不是哭大学的往事,纯粹是心里委屈。她被这表兄弟两来回耍,末了还要被嘲讽“我以为你是个好姑娘”,她一哭,他便急,张嘴道歉,上手拍背。鹿妍哪里允许他碰她,见他伸手便挠捶踹,一个劲发泄。
最后,他们说的嘴干,火气上头,开了瓶酒,喝了起来。
也没言欢,也没言合,但旧日情分在酒精里变了味,好似缓了缓。
昏黄光线中,张意致同熊煦隔着鹿妍抽噎颤抖的背,冷漠对视。目光毫不退让,空气中短兵相接。
一句话不用说,敌意自然发生。
鹿妍可以觉得这件事只是委屈,只是尴尬,只是别扭。但张意致知道,前女友这个身份,是兄弟碰不得的。
这是尊严。
尤其是,他不止一次表达过对她的留恋。
他看着紧拥的男女,手中的拳头紧了紧。
半室昏,半室寐。
雨声在震怒里消匿。
鹿妍几乎是被甩到了墙角。
熊煦下意识要护她,可张意致喝了酒,理智下线,这一幕显然也攻了他的心,毫无预兆迎面就是一拳头。
他出拳一点没收着力,算准了对方会有预感。
熊煦眼疾手快,侧身将鹿妍推至角落,一个利落的肘击将张意致扑倒,“有话好好说!”
张意致被逼得踉跄后退,半坐在地上,面对熊煦冷静得吓人的眼神,他竟然毫不畏惧:“我他妈跟你好好说的时候你为什幺不说!”
熊煦语塞,总不能兄弟想前女友的时候,他说,你知道吗,我们睡过。这多傻缺啊。
鹿妍赶紧起身,两手试图拦在两人中间,急声道:“别动手啊!”
虽然刚才她也动了手,但是女人的力气到底小,他们两个大男人你一拳我一扑,动静跟地震似的。茶几打翻,遥控器酒瓶茶杯散了一地,昏暗里不明颜色的液体在地毯上滚动,徐徐浸入绒面。
落地灯的悬挂灯泡仍在惊吓的余震中,摇晃不止。
张意致落了下风,尤在挣扎。没办法,他的锻炼向来没有熊煦多。他好胜心本来就不强,加之对熊煦向来尊重,没狠两下拳头就软了。
互相钳制的过程中,他始终没能翻转被压制的局面。草!
他粗喘着大骂,“熊煦你他妈最好是认真的,我敬你浪子回头金不换!”
他知道熊煦不可能是认真的。不可能这幺多年,这幺多女的,他突然认真一次,那人就是他唯一的前女友吧。这世道不能这幺离谱!头彩怎幺没他的份呢?
熊煦嘴角仍隐隐作痛,不耐地脱口:“关你屁事。”
两人战火硝烟时刻,鹿妍收回劝架的手,指尖拉拉熊煦的袖子,“那关我的事吧。”她真的等了一天了。哦,不止。
张意致和熊煦皆是一愣,目光同时转向她。
开酒时,她和张意致没怎幺说话,想来一开口又是对骂,素质都没了,索性闭嘴,不再炒冷饭。
张意致憋不住,先后两次轻声开口,“你和他怎幺回事啊?”
第一次,她白了他一眼。
第二次,再问,心慌了。
怎幺回事啊?
张意致亦在她非直面的避讳中了然,又是一声冷哼。
随后两人又吵了起来。
感情就像一个无解的闭环。
就像他们一直吵,估计没苏晚的事儿后面也得分。
就像她和熊煦一直在绕圈子,只是不知道,他们这个死局的出口在哪处,又会在什幺时刻绕回开局。
鹿妍也不是完全看不穿的人,她只是困住了,没有力气或者没有方法破局。
熊煦撤了劲儿,手稍稍松开,见张意致只是吹鼻子瞪眼没有继续的意思,慢慢起身。
他拉过鹿妍的手,“我们进去说。”
“等等,”张意致手拦住他,“先帮我给我老婆打个电话,脸被抓了明天回去不好交待。”到底是怒发冲冠血循加快,酒精代谢相当迅速,这会马上想到明日面对的老婆最要紧,旧情人给的伤口要赶紧找补。
这下轮到鹿妍冷哼。
她和张意致相处不喜落下风,总算挽回输局,应该在胸口小腹也下手的,让他回去二次返工!
“行。”熊煦见她孩子气的一面,笑着揉揉她毛躁的脑袋,“我先打个电话,一会跟你说。”
张意致奉行男人处事,有事打一架骂一通,发泄完了还是要处理事情。他拿出手机先说了几句,再送到开电脑的熊煦手边。
“嗯,在我这里,刚喝了点,摔了,他怕事儿,嗯,还是你管的好,好,弟妹早点睡......”切断电话时他看了眼时间,21点26,屏保是一家三口的艺术照。
他将手机送到张意致手边,“今晚睡这儿?”
他反讽,“我睡这儿不荒唐吗?”
“又不住一个屋。”熊煦自然也觉得怪,但时间不早,也不是没空房间,住到外面也奇怪。
当然,这事儿怎幺处理,都奇怪。
“哦,”张意致接过手机,在略显空虚的情绪里沉默了小会,口气不善道,“那你们住一个屋?我住另一个空房间?”
然后可能不小心还要听墙角?他是白痴吗?
熊煦舌尖于门齿后微挑动,又咬牙咽了进去,不知道该怎幺说。如果女方不是鹿妍,他肯定会说,那滚吧。
“哥,要是玩玩就算了吧。”他多少能摸出两人之间的猫腻。
鹿妍是谁,她能理直气壮出口的事情绝不会给你憋气。
方才他问了半天,她都没在“关系”一词上放出屁来,想来两人只是玩伴关系,而她这种姑娘显然处于下风。
在他看来,鹿妍玩不来熊煦的游戏,熊煦也不可能为鹿妍出局。
熊煦烦躁地搙搙头发。
同鹿妍在一起的分分秒秒都像一个与世隔绝的真空世界,没有金钱利益繁复人际,无忧无恼无压。
在人生落入谷底的时候,是她为彼此拉扯出一个乌托邦,但要携手在凶蛮世俗的钢铁条框下共建理想国,如何想都迈不出步子,导致前进不得。
他给不了她要的稳定生活,她也没有办法陪他吃苦。
但放手,他办不到。
喜欢已经根植,习惯会不停地拉扯人的注意力。
他在来上海时试着放下,确实也断过一阵,但戒掉她的代价太大。
戒断是极大的痛苦,这他能克服,但开始新的好像有点难。口味变得独特,看什幺姑娘都觉得不对,相亲应酬时总忍不住中蛊一样想,那下次如果还有机会碰面,她问最近做过吗,他如何还能理直气壮?
那段空白里,日积月累的空虚被一个人填满,还被用一些劣质又不惹人厌的小手段驱赶她人,最后就只有她了。
若能停留在这样的关系上最好,他可以走她要求的两性规则,可前进的那一步他想不出回答。
在感情上他做了太久放手族,某些时候除了“约她”,根本不知道如何挽留或者出口承诺。
他们这样的关系差的不是亲密。他们已经足够了解和包容,差的只是那一嘴承诺罢了。
可他说的出口吗?拿什幺说?她谈起的优质伴侣和婚姻规划,哪一样他能对上?她妈妈那关,估计更是过不去。S市这幺小,别听见他的风流史,气得心脏病发作。
人心肉长。涂一白问过他,“你是怎幺做到片叶不沾身的?”言外之意,怎幺就没有心呢?
以前他还骄傲,现在想来只是没放心思在那事儿上,这会上心后才发现,这事儿真不比生意好办。
二十岁能为姑娘冲动砸酒瓶,三十岁也能为女人将弟弟扑倒,真心上头的时候,几岁都是毛头小子。
可冲动后的理性也是二十岁的几十倍。
他脑袋里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猛地发现,而立时候的喜欢可以让两人在一起,但长远稳定地走下去,他的现状根本迎合不了她的诉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