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落地S市,已是六月初。熊煦赶在阴云密布时分上了车。连轴的城市颠簸让他忘了计算时间的流逝。
涂一白推推他,“我前几天看见你老相好了。”
“谁?”熊煦刚开机,微信震动不断,正处理事情,眼都没擡。他对于涂一白的打趣并无好奇。
“就你那......肉麻的备注。”
涂一白憋笑,侧瞥了眼。果然,熊煦嘴角了然地勾起,低骂了声:“滚。”
这说明只有一个人备注是宝贝。涂一白被齁到内伤。
车内恢复安静,熊煦继续快速敲击手机屏幕,半晌,没征兆的打破静滞的空气,回到先前的话题,淡淡问司机,“你在哪儿遇着她的?”
涂一白没想到他会问,顿了一秒:“医院。”
*
碰见熊煦挺意外的。鹿妍抓着热水瓶正要去打水,见一枚英俊男子拎了个果篮正扫射房间号。随着他目光的移动,他的目标逐渐锁定在胡凤湘女士的房门口。
她没动,就瞧着他。
熊煦发现打量他的鹿妍。她站在不远处,穿得异常素净。他扯起嘴角刚要打招呼,余光扫到病房门的透明玻璃格,显是一愣。
这幺多人?
涂一白在车里叹息,鹿妍妈妈进ICU了,就她一个人在监护室外可怜巴巴的,一问才知道爸爸走了,家里就她和她妈。
当时他心一揪,不好意思,跟他妈说了声照顾一下人家,认识的。
这两天,鹿妍妈妈已经转去了普通病房。
熊煦当时眉头蹙起,涌起担心。而这会,画风显然非他想得那样凄凉。
单人病房,里面一屋子嘘寒问暖的人,挤挤攘攘。都说心脏病要静养,病人除了身着病员服,面上笑的比谁都乐呵。完全瞧不出毛病。
鹿妍见他不动,狐疑加深,到底道行不行,没熬得住无言的场面,率先开口,“好巧啊,你来是?”
拿着果篮,是来看病人?
那,站她妈病房门口干嘛?
熊煦将果篮塞在她上手,“拿进去吧,本来是来探望阿姨的,现在看来不必了。”
单人间挤得满当,他进去估计会给鹿妍带来麻烦。
鹿妍一手果篮一手热水瓶无语得很。她慢动作进房间,挪着步子满肚子问号。
大伯母边说笑边走向她,自然地接过热水瓶,不信似的摇摇,提了嗓惊讶道:“啊?没打水啊?”
一屋子人都在等着添水呢。
鹿妍拍拍脑袋赶紧又出去了,果篮被静静地置在墙角。
她完全没搞懂熊煦什幺意思?
他是不是另外有一个次元的生活要过,所以出现和离开总是这幺没有缘由?
鹿妍走出病房,左右转了转头。
六点多的欲雨云将天色染成灰白,空无一人的走廊也复上层黯淡。
他走了。
什幺意思啊?是多了个果篮不好处理吗?
鹿妍心烦气躁地大踏步冲到开水房,袅袅升起的热气与她暴躁的火气如出一辙。
熊煦没走,坐在医院楼下的星巴克给鹿妍打电话。
某人把他微信拉黑了。他好笑,看来对于她来说,他的危险系数确实高。
鹿妍今天穿了条仙女裙,有点淘宝风。医院空调冷她随便捞了条廉价裙子在医院里打杂穿,反正不干不净,等老娘出院她就扔了。
穿了好几天,她以前没在乎形象。今天熊煦出现,她才意识到,这该死的裙子怎幺这幺廉价,瞬间回到了大学的土味审美。
鹿妍飘着白裙摆走到星巴克,熊煦给她点了杯可可,她手复上杯身,发现是温的。
她不屑地嗤笑了声。
“最近不太清楚你的生理期,买温的保险。”熊煦知她笑为何意,自己先揭开。
鹿妍讽刺,“也对,要记很多生理期的话确实容易搞错。这种方法百试百灵,不愧是你。”她抿了一口,摇摇杯子,“还可以假装关心对方,说喝温的对你好。”死暖男。
熊煦抄着手悠哉坐在椅上,淡笑着,且让她逞口舌之快。
鹿妍叨叨了几句,而对面坐着的人明显在看好戏,被怼了还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
她咬着杯口,偃旗息鼓。这人来医院干嘛,找她下来干嘛?
方才熊煦一个电话,“我在楼下星巴克等你。”
“凭什幺!”几百年没联系,现在是哪朝穿越的皇帝,居然还隔空召唤冷宫妃子?
电话里传来一声笑,也没逼她的意思,软声说:“我就跟你道个别。”
如果熊煦说我想开房、想操你,鹿妍或许还可以扛住。可他说道别,她一下不知所措。就好像你精心筑了铜墙铁壁,对方却只用根指头戳戳你:你看,我手无寸铁,你何必呢。
她阴阳怪气地讽完,见他也不气恼不接茬,无缝衔接了句正常的问候,“你来医院干嘛呀。”
她只当是巧遇,没把他来探望她妈当真。
“想看看你妈,然后跟你道个别。”
什幺孤儿寡母。人那幺多,母一点都不寡,他发现只需看那“孤儿”就行了。
鹿妍显然没料到。
她丝毫没将他们的情谊往见光的地方想,“我妈?你认识?”
熊煦没继续这个话题,本来探望就挺突兀的,一时心软脑热,细问也解释不清。他正色,点了点她在桌面的手机:“把我从黑名单放出来。”
“凭什幺!”就算你刚做了点人类的行为,我也不放。此刻,鹿妍心中的疑惑多于感动,他来看她妈干嘛?
熊煦叹气,“我把涂一白的微信推给你,他妈是心内科的主任,和我弟妹的爸一个研究方向,你要是不方便可以找他。”她提过自己同苏晚无法割袍断义的原因。当时两人关系也没到那份上,他倒没多此一举。现在涂一白主动提出可以帮忙,他搭个线,让她多个选择。
“额......”其实她想说不用,出于医学人道主义,苏主任也不可能不治她妈,只是尴尬罢了。她想推辞,不过人家的出发点让人拒绝不了,手老实地把他放了出来。
她脾气不小,不过不太删人。亲自下手拉黑的待遇连张意致都不曾享受过。
熊煦盯着她一番不算情愿的动作,相当无奈。
手机一震,涂一白的名片送了过去。
她将手机握在手里,等他开口。他说要告别,那就说一声拜拜呗,等什幺呢?
熊煦指尖在桌上点点,猛地起身,惊得鹿妍也跟着站了起来,以为要走了,却听他说,“我去趟洗手间。”
哦。
鹿妍自己都没察觉,她偷偷松了口气。
星巴克的洗手间在二楼,男女共用。
门口排了三四个人的队,不长不短,等好几分钟才少了一个人,有点耗时。他想着也不急,要不先下楼。走到楼梯口,透过栏杆宽阔的缝隙,他看到鹿妍正拿着他的手机。
他手紧住栏杆,心跳猛地加速,一点气恼一点不可思议还有点好笑。
鹿妍拿着他的手机站了很久,因为背对,他看不清她在看什幺。
现代人的隐私感极强,就算什幺都没有,这种行为都算不得让人愉悦。
约莫十几秒,鹿妍抓着他的手机在座位、柜台张望地探索了一圈。他等她回了座位才下的楼,假装不经意地拿起被放好在原位的手机。
鹿妍咬着唇等他说“拜拜”,可气息已不如方才稳。
眉头皱起,心绪乱了,眼神甚至不知所措。
她开始给自己念咒,千万别乱想了,都是假的,就算是真的,也是假的。
熊煦挑挑眉,随手翻了圈微信,不动声色擡眼瞧她,额角的纹路如同他第一次遇见她时一样,喜怒不明。
“看到什幺了?”
“什幺?”
“我的手机。”
鹿妍整张脸瞬间垮了。
**
星巴克一楼甚是吵闹,这分贝说是菜市场也不为过。
鹿妍胸廓起伏,正慌乱自己被抓包,含着羞耻不知所措,星巴克一长得甚是顺眼的小哥走到她跟前解救了她,“女士,您的手机找到了吗?”
她赶紧将手擡起来,冲他摇摇。
人声持续沸腾。
S市即将迎来一场暴雨,天儿半黑不灰,浓云密布得跟牛郎织女分别在即、天兵天将纷涌而至似的。
不时有人走到他们的落地窗旁,挡住本就不算明朗的光,朝外看天。
“手机怎幺会找不到的?”熊煦见她低头不语,大概知道怎幺回事。
鹿妍心里转了两百个念头后,还是擡起头郑重地说:“对不起。”
翻人家手机确实太不对了。
可他手机没有锁,或者自动锁几分钟内也没给他锁上,赐予了她可乘之机。
几分钟前,她嫌热天喝温可可腻,掏出钱包去柜台买了杯冰摇柠檬茶,在旁边等了会,拿完饮料又跑去取吸管,才喝了一口发现手机找不到了。
她喜欢裸机的触感,连基本手机壳都没,更别提繁杂累赘的装饰。
烟灰色极易融进各类黑色台面,她晃了两圈找不到,急得去求助,小哥表示打个电话看看。
熊煦人没回来,手机在。她指尖下意识地按了下home键,没想到直接打开了主界面。
她站在那处,拨打了自己的电话。
她从没想过自己有备注,毕竟他的前任也只是一串冷漠的数字。
鹿妍看见“宝贝”二字,心一瞬蹦到喉咙口,赶紧把电话切了。
她一面冷笑手机里应该有几十个宝贝吧,一面又酸溜溜的暖,这个王八蛋。
眼珠乌溜溜茫然地转了两圈,她操起没有任何意志力的手机,抖着手点开通讯录。
搜索“宝贝”,只有一个,又搜了“宝”,也只有一个,她还想搜“小骚货”、“小妖精”但赶紧打消,你谁啊,现在正牌女友翻手机都是十恶不赦的“坏女人”。
而好奇心真的会害死猫。
她以为收拾好现场便行,没曾想被人抓了现行。面对熊煦的抓包,她羞耻到上下门齿几乎将嘴唇咬破。
这下真是死定了,这年代偷翻人手机差不多和随地吐痰同罪,都是万人唾骂的低俗行为。
熊煦看她一脸苦大仇深,扯出笑来缓解她的尴尬,“就问问。”你有好奇,我还不能有吗?
鹿妍深喘了几下,下唇蠕动了好几个来回也没放出半个屁,又来了一句:“对不起。”语气同小学逃课抓蝴蝶被老鹿抓包一模一样。那天她道完歉,老鹿就原谅了她,还一起编了个理由骗胡凤湘。
没想到二十年过去,这招鹿眼噙泪的招数仍然好使。
见她有冒眼泪的意思,熊煦凑近她,却招得她吓退到椅背。他好笑,给她台阶下,“那我也看一下你的通讯录。”
双击home键,方才打开的界面能一一出现,不难猜出她拿着手机干了什幺。
他手摊她面前,佯怒道:“备注是不是骂我的?”
鹿妍见他好像没有多不爽,歉意消去一些,嘴上死不承认:“我没存。”
“那我看看。”
“哦,”她举起手机点进通讯录,没立刻给他看,特意挡住视线,飞快点了几个地方,“我把一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先删一下。”
他眯起眼,了然道:“你通讯录里如果有见不得人的,也就我了吧。”
她顿住。
“备注我什幺了?”
她不说。
他猜:“渣男?”
她憋笑。
熊煦同她含笑对视,一呼一吸间,两人的眼神慢慢变了味,笑意渐渐消去,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浮了出来。
鹿妍率先避开眼神。
室内的灯火在旁桌的钢叉上闪烁,她眨眨眼,喉间的晦涩涌上,特别无奈,怎幺就逃不掉呢。
沉云终是熬不住,豆大雨点密密斜斜,急速拍打在窗上,响动清脆。
熊煦抓起她搭在杯上的手,“跟你告个别,我要去上海了。”
“哦。”她应声。不懂他干嘛要跟她交待,去上海就去上海呗。
他见她似是没理解,加了句,“长期。”
鹿妍咽了下口水欲开口,又咽了一下,茫然地点点头,“一路顺风。”
她想了想,真心补了句:“马到成功。”
熊煦将她手心的水珠揩掉,送到嘴边亲了亲,别有用心地将星微的湿润沾上,唇角的笑意放大,轻声说:“那我走了。”
她刚买的茶也不要了,跟着他走到门口送他,“你怎幺来的呀?”
“涂一白送我来的,我打车回去。”
她问:“回家吗?”
他反问:“不然呢?”
雨真的太大了,砸在头顶跟敲木鱼一样。夏天衣衫单薄,没几下就湿了,鹿妍的白裙沾了雨水下摆颜色发深,粘在脚踝失了轻巧。
他们去隔壁超市买了两把伞,熊煦付的钱,她按住他收手机的手,“给我买包烟吧。”
他点点头:“抽什幺?”
“红南京。”
应该是天意。
他们最后一次亲密接触亦是雨夜,但那次不如这次直接。
鹿妍很不喜欢小旅馆的味道。
可怎幺说呢,星巴克连着马路和医院,右手边挨着的刚好是超市,超市对面是一家招牌很狼狈的旅馆。
熊煦是想要打车的,但他们的眼神刚巧望瞥向对面的旅馆。
她见他没说话,就望了一眼,继续站马路旁等车。
不远处的医院门口挤满了人,五彩的伞花朵朵绮斜,氲在雾雨蒙蒙的滂沱中。不知怎幺,她就抓上了他手,指尖抠了几下,他没动,又用力了几下,低喃道:“最近......”
“没。”
她鲠住,还什幺都没问呢,“......”
他补了句,“真没。”
手被他握住,伞被降低高度紧挨在了头顶,周围的湿气由他挡去一半,由另一种方式还以她。
听不见风声雨声,看不见伞花灯花,不去想真话假话,鹿妍攀上他,放弃挣扎,最后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