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曼华闭上眼睛片刻，尝试掩盖心中荡起了波澜，‘香港现在还很危险，还是在等等吧。’
‘不用过于担心的，我应该可以的。又不是没在那里生活过。我在香港也认识了一些朋友，一直想去看看他们的处境。再说了，你不是一直想把小少爷带回中国人的地方养大吗。他也差不多要念小学了呢。’
周曼华惊讶于小孔对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记得，她心中是感激小孔的。‘我...想一个人回去。’
‘我明白的，我会告诉小思我要请假放松一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周曼华听后点了点头，‘谢谢！’
‘我打算坐船回去。就是时间比较长。我到了后，就尽快给您打电话。’
‘太久了，也太辛苦了。你去加拿大吧，那里有飞去香港的飞机。’
小孔知道即便自己不先回去，周曼华也会自己回去，他不可能让她带着孩子冒险。
小孔离开的早上，和周曼华在学校附近分别。 周曼华给了他一个袋子。
她手上是有钱的。她的钱动用的不多，生活上大多数的花销都被伟德抢先付清了。
小孔拿着钱，悄悄地离开了纽约。
在春夏交界的绵绵淫雨中，小孔下了飞机。脚下的启德机场变化不大。只是旁边的建筑物更少更破了一些。
旧的被炸毁了，新的还没有资金重新建造。香港似乎一切都在匆匆忙忙中恢复着。
他首先去了自己之前的住所，发现已经被占据了。由于是王士铭名下的房子，地契并不在自己手中。他去湾仔找了个中规中矩，干净的旅店住下。
夜已经深了，雨停停又续续的落下。小孔心中有些苍凉。 ‘真的要支持周曼华回来吗？ 物是人非，她看到旧的景色物件，岂不会更睹物思人吗？’
也许是时差，小孔感到阵阵头痛。 他问店主买了一瓶中国白酒，又要了一包花生，看着熟悉又陌生的窗外街道吃喝起来。嘴里无滋无味地嚼着花生，仰头喝下辣喉咙的白酒。昏暗中，他似乎又看到了四人在台风中相聚的夜，如梦幻泡影般的美好，一瞬即逝.....。
他的嘴角挤出了几丝苦笑！
小孔已经年过三十岁，岁月在他的脸上留下了痕迹。他原本沉重的眼神中更添了沧桑和苦涩。
他一早过来该成家的年龄。在美国，华人虽少，找个合适的女人成家其实并不难。周曼华对他很厚道，薪水是私人助理的标准。 伟德还会在年尾给他一笔可观的奖金。
他一向生活平实，手上的钱其实可以轻松组成一个小家庭。
只是......。
他没有办法将就，他不是没有试过约会女孩，有几次感觉还可以。约会结束后他转头去接周曼华，看到穿着旗袍或是洋装的她从远到近，缓缓地上车，拉开车门坐进来。有时，只是微微的上扬一下嘴角，或是轻轻地一句问候，小孔就感觉似乎受到了莫大的鼓励。
他清楚自己是在痴心妄想，她是遥不可及的梦。但是，梦每天就萦绕在自己身边。只要看到她平安，自己的心就会踏实。他随求的不多，他只想能专心的接送她。
所以，当知道她想回香港时，小孔就花心思，想方法。
满足她的愿望，似乎已经成了自己的惯性。他会很自然的想去取悦她。她的一个认可，会让小孔兴奋到夜不能寐。
第二天一早，小孔敲响了半山公寓的门。这里曾是王士铭和周曼华的爱巢。
一个皮肤略黑的印度女人打开了门，上下打量了小孔一番。 然后傲慢地说：‘你有什幺事吗？’
小孔通过开的狭窄的门缝，看到公寓内的装饰变化并不大，只是味道有些奇异，像是一种特殊的印度香料混合着咖喱，过于浓郁。
小孔用流利地英语说：‘我是这个公寓屋主的司机。请问您是什幺时候搬进来的？’
女人即刻警觉起来，她扭头用印度语叽里呱啦的喊叫着。一个身穿西装的印度男人疾步走来。
他一边大声质问小孔，一边晃着脖子告诉他：‘公寓是政府分给我们的，我们从没有听说过什幺屋主。’
‘你不用紧张，我只是想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说这个屋子在你们住进来之前发生过什幺？’
‘没有，没有！’男人大力的关上门，差点夹到小孔的手指。他看着面前关得死死的门，举起手，又无奈的放下。
他慢慢地走下楼梯，楼下公寓的门半开着，他和印度夫妻的对话似乎惊动了一位银发的老太太。
老者用颤抖的手招呼他，‘我记得你，你是王先生的司机，对吧？他帮过我，他在汇丰工作的时候帮过我的。他人真的好好呀，长得也帅气。可惜了....’ 老者叹气。
‘您知道发生什幺了吗？’
老者摇头，‘具体的不知道。日本仔来的那年，有一天一队日本兵冲进来，之后王先生就去了。被日本人擡出去粗鲁地扔上了军车，我还记得他戴着一条红色的领带。哎......!’ 她摇着头。‘我壮着胆子从窗帘缝偷看到。他是个好人，帮我把积蓄都换成金条，还叫我藏起来，要是当年都换成军券，我现在要穷死了，哪里还能住在这里，好好生活呀！可是，他却被日本人害死了，害死了.....。’
老太太喃喃地说完，‘哎，你看我多没礼貌，进来坐坐，喝杯茶？’
小孔摇摇头，对着老太太仓促地鞠躬后，有些踉跄着快步冲出公寓楼。
他弯身弓背扶着山边的墙，大口地呼吸，抑制住不让自己痛哭出声，他咬住颤抖的手，将蜷曲的手指按在嘴边。
最后的希望破灭了。 他不知道该怎样和周曼华交代。
他蹲下身，感觉腹部阵阵的刺痛，像是被利刃刺穿了身体。他一早猜到王士铭已经去世。然而，当他亲耳听到他是如此被带走时，自己还是无法接受。
那是他的救命恩人，救过他和他年迈衰败的母亲。
一个雪漫天的破晓，在医院的门口，一辆汽车停下，他像神祗一般地走向自己，身上穿着昂贵的呢子大衣。
脱去手套伸出手，没有嫌弃自己肮脏的衣物和手，拉起自己和蜷缩在墙边得病的母亲走进医院。付了所有的费用，将自己培养成了王家的司机，有了稳定的收入。
雷声震动，雨水混合着泪模糊了小孔的视线，这幺好的一个人，为什幺，凭什幺.....!
他一锤一锤地击打着墙身，血染红了衬衣的袖口。
第二天，小孔在酒店躺了一整天，两眼死死地盯着天花板，盯累了就昏睡。直到晚上，才去街上的小店吃了一碗云吞。他吞下碗中的食物，连漂着油的汤水都一饮而尽，没滋没味地填饱了肚子。
第三天，他来到大东电报局，算好时间拨打了美国的电话。
‘香港的情况还是不太好，居住环境不好，卫生也较差，一切都还在重建中.....。我觉得现在不合适.....。’
‘小孔，我打听过了。我港大的同学来了美国，你说得对。不过，半岛酒店重开了。我还是打算回去。我可以先住酒店，再找回之前的房子。’
‘我们的房子都被占了。’
‘不要紧的，我同学说，只要有地契或是屋契，就能要回来的。当然，也可以考虑重新买。’
小孔的手有些颤抖，‘那好，我们约好时间，我去接你。’
‘嗯，买辆别克吧，颜色和型号你知道的.....。’
小孔放下电话，手捂着胃部....刚刚消失的痛感再次袭来。
![烂梨[父女]](/data/cover/po18/850646.web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