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孩的绰号是“学霸”，小学、初中、高中，班上都一定会有被这幺称呼的一个人。有意思的是，拥有这个绰号的条件并非“成绩最好的人”，而是“除了成绩好以外没有任何显着特征的人”。
学霸沉默寡言，总是垂着脑袋，留着齐耳的短发，习惯将脸遮在发丛后，罕见地没有近视。看见她时，程牙绯会莫名想起深夜冰箱的灯光。厨房里一定是关着灯的，一定得鬼鬼祟祟地接近，一定要小心翼翼地打开冰箱门，然后看见从那缝隙中漏出的光线。橙色的。
班上的大喇叭们谈论初中的经历，谈论童年趣事，谈论今天老师的脸色，谈论爱好和流行的文娱产品时，学霸都不会说话，即便有人主动询问，她也只是摇摇头，回答“没什幺好说的”或“不感兴趣”，然后继续做题。恐怖做题机器！这时候，有人便尖叫扶额，引发一阵大笑，学霸只能擡起眉毛，尴尬地扯嘴角附和。
神秘又内向的同学。程牙绯给学霸贴上了这样的私人标签。但开学后快一个月，和已经形成的小团体走过操场边的那条斜坡长路时，她发现学霸蹲在围栏对面的小亭子里，拿着素描本，围着地上的草丛转圈。
也不算是转圈，该说是换着角度观察，好几次还差点趴在地上了。
到底是何等奇景能引得恐怖做题机器如此殷切？第二天上学时，她特意去那小亭子附近找，除了一团杂草以外什幺也没发现。
那应该是某种活物，会在特定的时间出现。她根据玩网游钓鱼的经验如此推断。于是，这一天放学，她特意错开了和小团体一起吃晚饭的时间，一个人跑去亭子附近。
学霸确实在那里，也确实仍围着那团草转圈，但太远了，看不出是什幺。
难以置信，她就这幺“跟踪”同班同学长达一周，只为了搞懂一团草的谜团，还因此犯了几次宵禁，被罚周末禁闭。“可是你不好奇吗？”她和一起赛博钓鱼的网友讨论起这件事，“她总不能真的在看那堆杂草吧，真的就是杂草啊，杂草有什幺好看的？还要360度看。”网友敷衍地应着，显然觉得这个话题很无聊，并突然大叫说：“哎哟你快起竿！咬了咬了！”恨不能穿过屏幕抢过鼠标替她操作。
若是活在一个奇幻世界，她都要怀疑那团草里是不是有个连接异世界的兔子洞，而学霸的真实身份是爱丽丝。
又过了一周，小型侦探活动便宣告完结。因为某天夜里，她躺在床上，突然想到，虽然无法探明草里有什幺，但她可以换个思路，调查素描本里有什幺。于是第二天，她假装在课间路过学霸身边，假装只是不经意瞥了一眼，假装没话找话讲地问：“你在画什幺？”
学霸赶忙把素描本藏进抽屉里，缩着肩膀擡头看她，嘴角一阵抽搐。
“呃，那个，呃。”
“哪个？”她眯眯眼睛，祭出自己的招牌笑容。
“癞蛤蟆。”
“什幺？”
“我在画癞蛤蟆。”
“癞蛤蟆。”
“嗯，癞蛤蟆。”
“蛤蟆。”
“蛤蟆。”
说起来，那个亭子靠近水塘，确实栖息着不少蛙类，但大部分人都更关心水塘里的鲤鱼。程牙绯想，除了需要发科研论文的人，世界上可能很少有人会360度地观察蛤蟆。而且居然是蛤蟆！偏偏是蛤蟆！简直就像铺垫了很久的电影，到高潮一刻时整段垮掉！
“为什幺是蛤蟆。”她脱口而出，“啊不是，我的意思是，你画得好好，但是为什幺选了蛤蟆，旁边有鲤鱼嘛。”
“鲤鱼太大众了。”学霸低下头，似乎是因为被夸了，所以没再抗拒她看，把素描本从抽屉里拿出来，摆在桌子上。
那确实是一大堆，画得很好的癞蛤蟆，大小不一、角度不一，1080P高清癞蛤蟆。背上的窟窿和炯炯有神的眼珠子，让人连这个素描本都不想碰了。
“我觉得我这个蛤蟆背画得挺不错的，”学霸开始自吹自擂，或者说，是很有自知之明地夸耀着，“还有眼珠子，是不是很逼真？”
“嗯……确实。”程牙绯摸摸下巴，弯着腰，真仔细赏析起了蛤蟆，“蛤蟆……蛤蟆啊，我都没有仔细看过。”
接下来听到的那句话，让她时至今日依旧印象深刻。
“是吧。所以我才画的，倒不是真的喜欢，或者对自然有什幺热爱，主要是这样会显得自己很酷，第二个，是赛道竞争小一点。就像你现在肯定也觉得我是个很与众不同的人。”
学霸快速地、有点害羞地说完了不嫌害臊的话，就把素描本关了起来。与此同时，上课铃响了。学霸又说：“对不起，有点中二……”
“可是真的很酷。”她说。不是画蛤蟆，而是承认自己这幺做是为了显得与众不同很酷。
学霸捂住耳朵和脸颊，不吭声了，而她也得回座位了。
后来她想，这段孽缘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也只能从那个时代开始。在学生时代之外的任何时候，说这种话都会有点尴尬。她相信成年后的自己遇到这种人，只会表面笑笑，心里鄙夷“可是真的很装”。
世界上大概只有女高这幺装会比较可爱。
无论如何，自那以后，每次帮忙发卷子，看见“周品月”三个字，她都会在那座位旁边停留一下。
她们的关系真正好起来，是在成为同桌之后。刚坐到一起，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最近还画蛤蟆吗？”
周品月回答：“没有，最近在看动画片。”
“动漫？”
“嗯。”
“在看什幺？”
“你应该不感兴趣。”
但是，在她的追问下，周品月还是分享了自己看的“动画片”，是“一群女子偶像边唱歌边打架然后拯救世界的故事”。
“听起来挺怪的，看起来也挺怪的，一般人不会喜欢啦。”
“我虽然不看动漫，但是如果你喜欢看，应该是有亮点的吧。”
“亮点嘛……也很难讲，歌很好听？其实真没什幺特别的，人设也不算很好看，经费也没有很足，剧情又俗套。我们聊别的吧。”
当时，这种屡屡拒绝、不健谈的态度让程牙绯感到烦躁，于是她也没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一点带刺。
“哦，你喜欢的东西这幺普通啊，比画蛤蟆普通好多。”
但是周品月没有太大反应，只是朝她眨眨眼睛，说：“对啊，我确实很普通。都跟你说了，那样做只是凹人设，想让人注意到我罢了。你看，你不就注意到了。”
那是平生第一次，她不知道该怎幺回一句话，连敷衍的套话都讲不出来。新鲜劲过去后，后知后觉让自己吃了不少苦头（禁闭、母亲的好几通毒舌、质问她中什幺邪）的侦探活动，只是源于某人的灵机一动。同时意识到，她居然一点也不讨厌这样，反而因为身处叛逆中而暗爽。
后来，当她趴在桌子上，微眯着眼想要偷看同桌在干什幺，就发现周品月垂下眼皮靠了过来。夕阳斜斜地打在眉眼之间，画出一个歪歪扭扭的梯形。橙色的。
柔软的东西碰到了她的手指。
像一团蜂蜜。橙色的。
不得不说，有些神圣的感觉。
这个人总有一天会毁了我的幸福生活。那一刻她闭上眼想，藏在臂弯下的嘴巴期待地上扬少许，偷笑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