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德国短短呆了五天,怀歆又飞回去。
来得仓促,严道没有那幺多时间。
他许诺,在今年的暑天后,他带上她去度假。
很快,又一个暑天过去了。
他果然履行诺言。
南摩拉维亚。肥沃的古老的地方。
找寻了几天,最终在一个戴着半边金丝眼睛的孤寡老太太那里租下一个有些潮湿的小屋。
这个小屋养了两只会打架的大狗,一群羊和一群奶牛,以及一堆噗嗤掉毛的鸡鸭。
怀歆站在屋檐下,擡头看那些上了年代的瓦片。这是她没有长久逗留过的地方,更别说住下来一段时间——那屋里的煤油灯和潮湿的地板。
“所以,我们就在这里吗?”
“不满意吗?”
“满意。我们接下来肯定会很忙。”她跑到附近,指着一块草地,“我要在这里围一个花园。小小的。还是菜地好呢?花园吧。”
于是两人的农村度假生活就这样开始。
老太太跟着他们一起住,当然,在另一间小屋。她早上很早起来喂动物们,大约是十点多,那时候陈严道他们还在睡。
当然,睡在一张床上。像一对夫妻。
床是一张小床,新换过的床品,是怀歆喜欢的,有着小动物图案。床头柜放着一盏灯,同样的,小小的。总是她先醒过来,然后听见屋外的狗吠和鸡叫,接着她转头过去,是浓黑茂密的睫毛和挺拔的鼻梁,贴近她的额头,在呼吸着,温暖的气息。
直到他睁开眼。
“早。”他说。
“唔。”
“唔~”
有时候他们驱车出去吃,有时候他们吃老太太做的饭。
怀歆的小花园很快种起来,严道给花园钉下围栏。花蕾没开的时候,他们在草地跑,看蚂蚁爬行,看日出日落,晚上提着灯在小屋里看书。有时候他们驱车到市里买东西,到处地玩,带回来一些酒,跟邻居一起喝。
花蕾渐渐绽放。他们睡醒出门,夜里归来,日日如此。
不知不觉半个月过去。
严道这晚喝了挺多酒,躺在摇摇晃晃的沙发椅上听怀歆拉小提琴。这把小提琴很老了,是上一个租客落下的。
她拉得不太好。于是她翻出绘本书开始看。
这本书她看了很多次了——《秘密花园》。
他们从来没有这幺平和过,好像泡在水里,睡在云里,吸一口是薄荷和松木的香气,舌苔上是酒的甜味。大狗们在门外时不时吠叫几声,晚风从木窗灌进来,吹得煤油灯的火焰腰肢轻扭。
怀歆就在他脚边,靠着他的膝盖,坐在铺得厚厚的地毯上,开着她在镇上买来的中国制造的灯盏,念秘密花园给严道听。
念着念着,他忽然笑起来。
“你笑什幺?”她问。
他还在笑。
他想起来小时候。
那年怀歆念中一,晚上回来抖搂一下,包里都是各种CD碟片。家里只有他们三兄妹,碟片推进去播放,竟然是不堪入目的三级电影。
武打片成床戏。明显盗版片。
场面香艳十足,怀歆不知羞,兴奋地跳上前去想要看清,大哥眼疾手快地冲上去关掉。第二天怀歆还问,碟片扔哪里去了。
现在的怀歆已经不是中一的年纪,早就长大。现在不需要再有谁阻止她看这些东西。
“哥哥。你傻啦?自己在那里傻笑。”
怀歆推了他一把,他使坏地吐舌头。
“小歆。我们明天去采蘑菇不?”
“好啊!那明早你给我编个头发。”
“好。早点睡。”
他伸伸懒腰,起身把她从地上提溜起来,两人洗漱上床去。
第二天两人起个大早。严道果然给她编了一个可爱的花苞头。
两人提了两个篮子就出发。
捷克通常比中国更早进入秋季,现在这季节,森林里采野蘑菇的人不少。松子树小细枝乱七八糟地织网,走几步就得擡头扒拉一下。满地的落叶和杂草。
兄妹俩一前一后地走着,一路上只看到些颜色鲜艳的毒蘑菇。
因为前几日下过一场雨,泥地里还残存一些潮湿积水。偶尔踩上一脚,鞋子便溅上泥点。
怀歆用剪刀剪下来一筐子颜色漂亮的毒蘑菇,笑嘻嘻地说拿回去给严道做饭。
“谋杀。”严道说。他蹲在地上摘牛肝菌。
“哥哥。有蓝莓。”
她一下子跳过去,差点滑倒,幸好手撑在严道肩膀上。
等他摘完蘑菇过去找她,她对着蓝莓摇头,表示难吃。手里还多了一根笔直的树枝。
“武器。一把完美的剑。”
树枝在空中飞快飞舞,嗖嗖几下,最后抽在严道胳膊上,外套被抽得啪啦一声,严道嘶了一下。
怀歆已经逃之夭夭。
很快筐子都已经满了。两人往回走。树枝被怀歆拿在手里当拐杖。走几步就把地上的树叶搅得飞扬。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哥。你觉得我瘦了还是胖了,白了还是黑了?”
“好看了。”
“就是说我以前丑。”
“确实。”
“白茄子青茄子紫茄子,下一联是什幺?”
“蒜泥炒地三鲜红烧焖。”
“杜十娘被卖了多少钱?”
“不知道。”
“我们晚上吃什幺?”
“看你喜欢。”
“你晚上总在画什幺?”
“秘密。”
“我都看见了,不算秘密。”
“你猜?”
“我们什幺时候回国?”
“你想回去了?”
怀歆突然停下脚步。她转过头去看他,他穿着带帽外套,帽子此时套在他头上,遮住他的额头。只看到他青山一样的脸庞,两簇浓黑眉毛像青山上的屋檐。屋檐下是水缸里雾蒙蒙水汪汪的积雨。
他一直这样好看。他们那样相似,但是他的鼻梁要比自己高。这座青山比自己巍然。
她靠近山,山雾气萦绕,她看不见全景。
她看不见他的心。
她看见他的嘴唇。
“小歆?”
“啊?嗯。”
“怎幺了?”
“没。走吧。我饿了。”
她看不见他的心。
他为什幺不想亲她?
半个多月过去了,他们只是睡在一起,偶尔有拥抱。她想起昨晚他洗澡的时候停水了,她提了一桶水给他。她看见他裸着的上半身。她忽然就很想知道他在床上是怎幺对待他的那些床伴和女朋友的。
夜里她很早睡,严道还在画画。第二天她很早醒。天刚蒙蒙亮。
她穿着睡裙就出去了。
雾气还是很重。奶牛在吃草,狗儿在睡觉。远处有人在打枪。
度假以来,唯一没有跟她联系的就只有周纪山。
她记得他最后跟自己说的一句话,在电话里,他说:“你觉得我们能结婚吗?”
她没有回答。
她不知道怎幺回答。可以,不可以,或者是随便?她有时候觉得,她得到的已经很多了。她觉得她只想和自己的家人好好在一起。当然,纪山也算她的家人。
她常常想起,一家人在一起快快乐乐的日子。她不想要跟其他人构建一个新的家庭——这个家庭里没有纪山,没有严道,甚至没有自己所有的家人,她不想要。
天色真好啊。
她站在草地上,往远处望去,远处是草地,是森林,是许多可爱的小屋。
她站得有点冷了。回过头准备转身。
她看见他。
他站在那里。她的背后。没有笑,似乎没有什幺表情。他在看什幺东西呢?他好像在出神。
光照着他,他的皮肤透亮得很。他怎幺会这幺严肃呢?不对,他总是一副沉思又大病初愈的表情。
她没有走上前去。她站在逆光里。头发被风吹乱了。
她想,也许,如果,这一刻站在她面前的是周纪山,等待她的将会是亲吻。
她有点冷了。
严道却朝她走过来。他贴近她,将她的头发拢得柔顺下来,他摸了摸她的手肘,有雾气的冰凉。
他于是捏捏她的耳朵。
可是他就是没有亲她。
她努努嘴,跑进屋了。
他站在原地笑了笑。笑得很柔和。昨夜她不知道梦见什幺,嘤嘤呜呜的,梦话也说不清,身上燥热得很,一直往他身边靠。他没了睡意,抱着火炉发呆。
在森林里她问,他在画什幺。他在创作一部动漫。
动漫的主角就是他们。一个没有结局,或者说开放式结局的动漫。
明年这部动漫将会作为她的生日礼物,以及她接管的公司旗下推出的第一部动漫。
这是他能为她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