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总是爱标榜自己不慕权势,像风一样自由,陆涟从前也是如此自居。
但仅在刺阁的半个月中,她就彻底打消了这样的念头:以往不在意地位权力,是因为自己就身处其中,鱼在水中自然不会有所察觉,如若一旦离开,就能感觉到显着的落差。
即便在副本通关里也经历过许多的苦日子,还是那句话——由奢入俭难,从呼来喝去的仙尊成了个被困斗室的小虾米,任谁心中都会忿忿不平。
她在刺阁被折磨了半月,没有人告诉她需要去做什幺,只能不断地服从、服从再服从。期间刺阁的管教不断地折辱打压,她心知肚明:挑毛病的人,不过是想立威,而不是她真的有毛病。
压迫就是这样来的,权威尝试着使用这样的压迫感,制造出三六九等的阶级观,让人不断服从,以便更好地控制他们。
当她试图用各种心理来缓解情绪,比方说把愤怒化为反抗,都是枉费心机。
又过了七日,陆涟才被一名黑袍人领着离开。
刺阁深处,青囊院。
这里是刺阁的腹地,直到从院门到了内室,她被教习叮嘱要自己进去。
“白主喜静,不要多话。”
刺阁有玄白二主,两人是兄弟。玄主为兄,白主为弟。听闻这位白主病弱体虚,不会武功却精通毒蛊。
陆涟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在层层叠叠的墨色帷幕后,有一张巨大的乌木榻。榻上无人,整个室内空荡荡的。她闻到香火的味道,这种气味让人莫名想起庙堂上的金器。
她的脚步不作停顿,眼神无声扫过每一处阴影,从南边巨大的博古架,再到一侧垂地的厚重帘幔,上移到头顶那些纵横交错、深不见光的房梁。
狐疑地绕着屋内走了一圈,她尝试打开一边的暗门,毫无办法,房门的里闩大概插上了。她又敲了敲门,偌大的室内响起空荡的回声,显得阴森森的,让她感觉胸闷。
行至中央时,头顶极高处突然传来一声嘶声。还没来得及擡头,身体本能先于意识而发,她抄起案台上的两枚汤匙,双足猛地发力,向侧面疾略,与此同时猛地将汤匙向空中丢掷。
却见一只大如铜钱的毒蜘蛛被精准贯穿了胸腹,被死死钉在木梁之上。虫尸爆裂开,粘稠腥臭的墨绿汁液滴滴点点落下,将地毯腐蚀出几个冒着白烟的小洞。
“你、你找死!”一声尖锐到变调的怒吼猛地从窗边的帷幕后炸开,一只苍白、青筋暴起的手掀开帘子。
一个过分苍白的年轻男子倚靠其间,他身上盖着厚厚的狐裘,带着罗刹面具,只露出一对眼睛,此刻正目不转睛地怒视着她。
陆涟没有回话,只是嗯地点了一下头,像是找到了猎物,背着手兴冲冲地弯腰踱过去。
她的视线扫过这人手指间夹着几枚细针,笑嘻嘻地歪头道:“怎幺,这幺快就想补刀啊?”
这头说着,她的动作比方才快了一倍有余,猛地闪到身边,夺过他手中的毒针。
霍以白下意识想缩手后退,但他的那副身子根本跟不上反应,猛地回过神时毒针已经直直插在距离他脖颈三寸之遥的窗棂上了。
这只病弱的白蜘蛛发出怨毒的嘶鸣:“贱仆,你、我要杀了你!”说罢他不管不顾地就要扑过来。
“哟,这幺快就要投怀送抱了?”陆涟站定不动,右手微缩,掩住了藏着毒针的掌心。
还以为眼前人是个什幺狠角色呢,原来就是个放一堆狠话叮一下人的草包——她对这种雷声大雨点小的人一向是很宽容的,只要不作妖就都是好人。
她环视了一下四周的陈设,一整套的陈设可谓是房主自负的缩影。
“阿白!”一声怒喝,一个身材高大的黑衣人突然走进来,他带着形似的面具。
“哥!”霍以白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指向陆涟,声音尖利而怨毒,“就是她,她要杀我,差点就杀了我,你看、你看呐!”
他扯开衣领指着自己颈侧一道渗出血珠的擦伤,如同展示了最确凿的证据。
“现在就杀了她,杀了这个贱仆,把她剁碎了喂我的蛊。”
“别胡闹!这是为兄为你寻的新的护卫!”霍以玄的目光轻飘飘地扫在他的身上,他显然没有认真听弟弟的话。
“什幺,护卫?她差点要杀死我了!我才不要她护我!”霍以白死死地盯着陆涟,仿佛势必要用眼神将她凿穿。
“有她在,我不在时可以护住你。”霍以玄沉声道,他为霍以白拢好散落的披肩,“这是护卫,不是玩物。”
“可是……”霍以白突然泄了气,把肩膀耸拉下去。
“可是什幺,不管怎幺样,她不是度过了你的第一关吗?”霍以玄的声音突然放轻松,带着些许调侃。
“哥,你看到了吧,她可是要杀了我,你放心这个贱仆留在我身边吗?哪一天我比你先死!”霍以玄白好像戳到了某种命脉,露出快意的笑容。
“呵。”果不其然,霍以玄的语调又沉下去了,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从他喉间溢出。他知道弟弟在看着自己,在用惊愕的目光恳求他。
“要知道,为兄每月为你挑一人,四年了,这四十余人何曾有一位活过半载?从管教房里出来的,你觉得会怕你吗?是怕你的小玩意儿,还是怕你?”
霍以玄的目光最终落在陆涟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他并未斥责弟弟的行径,言语里反而充满纵容。
陆涟抱胸,面上毫无表情。
按照她的看法,这是一位纵容手足作恶的兄长,想必其本人也是底线极低、不明事理的,于是她打消了好好解释的计划。
看着弟弟逐渐紧握的拳头,霍以玄又调转话头,他一面吩咐人端来了药,一面道:“这次的护卫,是为兄亲手为你挑的,希望你好好利用。往后为兄哪天若……不在了,就跟紧她,她护住你。”
“她是送我的?”霍以白显然有些惊讶,他撇了撇嘴,发出一声极轻,充满怨怼的冷哼,终究没有吐出更恶毒的字眼,“什幺时候管教房里出来的人都能给我用了?!”
霍以玄端起药碗送到弟弟手上,哪知下一秒,霍以白的手腕猛地一扬。散发着刺鼻苦味的药汁猛地泼向陆涟,药汤温热,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淌。
他到现在还不想接受这种被捆绑着的难以预料的关系,末了还觉得不解气,猛地把碗朝地下一砸,指着那堆碎瓷:“既然是送我的,那你就跪下把这些东西收拾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