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染之心里紧了紧,半晌又被一股子带着痒的恨松了心,他斥道:“你是个没心没肝没肺的人,究竟哪句话是真话,哪句话是假话?我不知,许不周肯定也不知。”
陆涟听他这句,心里起伏不大,但总觉得不对味,于是冷声道:“那你怨我吗?”
他擡眉嗤道:“你心里门儿清,还说什幺马后炮呢?我要是你早就以死谢罪了,枉你这泼皮没皮没脸活到如今。”
“还伤了我的徒子徒孙,你摆明了晓得我看护他们紧。”语气里有点恨铁不成钢的劲儿。
陆涟沉默了,她想,你我之间究竟分得分不清什幺是仇,什幺是怨呢?
“那我欠你个人情,我替你查霍家的事情”,她又顿了顿,”你若当真在意,就把它交给我吧,你家的案子应当也是因其而起的。”
“你怎幺知道?”
“我人脉广啊,牙行客店都是我的亲姊妹兄弟,想探些东西不简单?”她拍着胸脯自夸道。
“算了,你明日到议事房与我详谈。”
翌日,约是未时,红日高悬,驱散了些冬日的寒气,陆涟一大早就赶到议事房。
议事厅居东,她最熟悉不过,在人间时她在这里干了段时间上传下达的活计,如今重回故地还有些兴奋。
陆涟站在分选任务的一串木匾前细细地看了看。
“哟,怎幺还有接了这种活计的,不怕失败了他们杀过来?”她点着一木匾以下悬挂的一枚小木牌,提眉笑着问。
“这有何,有利就收,成功与否,不在计划内。”虞染之漫不经心道。
“那我们这老巢要保护好,对了,我的东西你办妥了没?”她问道。
“已经办妥了,上下也替你打点好了,你这死鬼儿别闹出什幺幺蛾子,到时候没人替你收场……呸呸……收尸!”虞染之怒道。
陆涟和他聊了几句就顺着门外立柱旁的密道离开了。
今日恰好是个上吉的日子,街上人来人往,她收拾了些细软,带着随身的铺陈,都装叠妥当就往约定的地点去,俨然是一副归途人的模样。
陆鳞定了客店,包了厢房治酒接风,他本人还没有到场。早有伶俐的伙计在门口候着,一见人来,忙不迭地唱喏,躬身引着往楼上去。
此刻她坐在雅间檀木椅上,两个十四五岁的丫头作陪于侧,左一个执壶倒茶,眼珠骨碌转着;右一个只管剥着葡萄,笑靥如花。
“小姐且宽坐些,”左丫头奉上了茶盏,“我们主人即刻就到,早间临出门时特地吩咐了我们,叫小姐您吃好喝好。”
陆涟接茶浅啜一口:“让他记挂了。”她的声气儿淡淡的,带着些许疲惫。
左丫头忙执壶替陆涟斟了一杯温热的果子露,笑道:“小姐您要不尝尝这新上的蟹粉狮子头?鲜得很呢!”右丫头则取过一副银箸,布着菜。
她只略略点头,眼神却透过半开的雕花窗棂,飘向楼下熙攘的街市。
又坐了一盏茶的功夫,右丫头看了看天色,问道:小姐,主人方才吩咐了,如若他回来得晚,便让奴婢们先送您回去歇息。车马已在楼下备好了。”
她们正说话着,门被叩开,一个管事模样的男子出现在门口,向陆涟躬身道:“请小姐安。主人前头有桩极要紧事务缠住了身,眼下实在是难以脱开,我先护送姑娘回庄院。”
陆涟微一点头,起身而立,两个丫头忙不迭左右搀扶。左丫头手无意中搭在了她的腕上,力道沉得很。 陆涟眉头皱了皱,没抽回手,就任由她们拉着往下走。
众人鱼贯下楼,门前果然有一辆马车候着。她正要迈步登上辕板,却听闻一阵竹杖笃笃点地的声音,循着声音望过去,又是一阵叮叮当当的响,有个瞎目老头,敲着个破烂的报君知,正慢慢往前走。
这瞎子形容枯槁,穿着一件油腻发亮的破旧青布直裰,头发花白,乱糟糟挽了个髻。脸上皱纹堆叠,双目深陷,确是个真瞎子。
两个丫头对视一眼,脸上都露出几分嫌恶与不安。右丫头低声道:“定是街边招摇撞骗的术士,专会扰人清净,穿得还邋里邋遢的。奴婢这就叫人轰他走。”
两个跑堂的伙计正一左一右架着他,要将他拖走。那瞎子仿佛能看见似的,立刻梗着脖子,朝着陆涟的方向“望”来,口中大声道:“慢来慢来!福祸只在一线,吉凶只在当前!”声音破空而来,嘶哑如同瓦砾摩擦。
他喊得唾沫横飞,声音嘶哑,引得楼上雅间也有人探头探脑。
陆涟心中凛凛——这熟悉的腔调,这神戳戳的姿态!副本里经常会出现的索引NPC啊,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立刻走上前去。
“老朽残存贱命一条,本不该搅人清净。若不替贵人一占,老朽心中难安,竟像是欠了苍天债一般。”瞎子道。
她皮笑肉不笑道:“那便劳烦您为我起上一课。”
瞎子得了应允,伸出手掌,她立刻伸腕过去。他那布满硬茧的指腹抚过她的掌纹,时而轻触时而按压。
半晌,那干皱面皮剧烈一颤,两颊松弛的皮肉牵扯着跳动,竹竿在地面慌乱地敲点,声声重如叩门:“大凶!贵人可是此前遭遇过劫难?不是撞破阎罗案前生簿,几要销了阳寿的祸事!”
有意思,陆涟只轻轻一扬眉:“哦?您既算着了前因,不妨再算算将来如何?”
瞎子紧锁眉骨,深深叹息一声,神色竟缓和下来,喃喃念出偈语:“一重火炼一重生,劫波渡尽沧海平。祸随流水千寻远,云开月照凤凰亭!”
他竹杖陡然点地三响,震得石板有声:“妙啊!贵人前番遭祸,似有鬼神暗中佑助,命悬一线而终未断。”
“那……”陆涟还想再问,那瞎子却立刻闭口不谈了:“天机不可泄露……”
话毕,他竟未讨一文赏钱,反将竹杖在地面重重一拄,枯涩的语调陡然高亢入云:“贵人只管前行,福禄已在门楣之处候着了!”
一声长笑响彻街巷,不待众人反应,顷刻间拐入街角喧嚷中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