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哈拉自治区,一块人工扩建的宗教飞地,隐藏在港珠澳大桥西端的滨海边缘。表面是国际宗教疗愈村,实则是封闭高压的神权控制区。它距离香港不过四十公里,却像被划出另一个纪元。女性没有手机,没有姓氏,没有选择。婚配由教法裁定,结婚前必须是处女,否则将面临「荣誉处决」;甚至连婚前的一次凝视,亦可被视为罪。
在香港,游行示威被禁止,媒体遭到噤声;但至少,女人还可以拥有自己的名字、自己的手机、自己的恋人。若说中国共产党统治下的香港是言论与思想的牢笼、高压的监控之城,那么塔哈拉就是连身体与存在都被编码、封印的地狱。那里没有新闻,没有示威,甚至连沉默都被规训为一种「服从」。这不是另一种自由的选择,而是自由的遗迹被刻意埋葬之地。
在塔哈拉,无需审查言论,因为女人没有发言权可言;她们甚至不配拥有一个「可以发言的身分」。
她走过神殿后方的蓄水井,那里是纳米尔算出来的盲区,监视镜头每三分钟转向一次,他等在那三分钟的缝隙里。
他站在井边,背后是墙,前方是月色。他不该在这里,她更不该来。
但她来了。
玛兰穿着规定的黑纱长袍,脚步几乎没有声音,连风都不敢碰她。她的面纱低垂,只露出眼睛,像深井里不见底的光。
纳米尔迎上前,没有碰她,只是向侧身,让她躲进他影子的范围。
「你疯了。」他低声说。
「我知道。」她喘着气,眼神亮得像要哭,「但我想你。」
这句话像火一样点燃他压抑的心。他握住她的手,立刻感觉到她的颤抖。
「我梦到你不见了。」她的声音细到像风,「梦里他们把你送去净化营,说你是污染我灵魂的毒。」
纳米尔低头,额头抵住她的额头。
「我还在。」他说,「还爱你。」
那一刻,她的眼泪落下,滴在他肩膀上。他没有吻她——在塔哈拉的神法下,未婚男女接吻等同亵渎神明,若被抓到,是鞭刑甚至再教育拘禁。
但他还是擡手,隔着她的面纱,轻轻触碰她的脸。
那布料薄得几乎能感到她的体温。
「我试过说服我父亲。」她喃喃说,「他说我着了魔,说你身分不明、带着污秽思想。他说要安排我嫁人。」
「所以妳来跟我道别?」
「不。」她擡头,眼神比月亮还亮,「我是来跟你一起计划怎么离开。」
风在远处响起,像某种神明的警告。但他们没有退开,只是靠得更近,彼此的心跳穿透布料,像最虔诚的祈祷。
这是塔哈拉的夜。
是被禁止爱的夜。
也是他们用来爱彼此的唯一方式。
她是隔日清晨被女侍唤醒的。阳光还未照入内庭,空气干涸如审判前的停顿。
「老爷要见妳。」女侍的声音没有起伏,像是早已知晓玛兰将何去何从。
她被带入父亲的书房,那是塔哈拉少有的私人空间,铺着真丝地毯,窗外栽着枯死的无花果树。他坐在那里,长袍整齐,胡须如仪,像一尊石像。
「坐下。」
她坐了,手心里是汗。
「妳和那个孤儿见过面。」他的语气带着指责与不屑,「在无人陪同之下,还不只一次。」
玛兰张口,却说不出一句辩解。
「妳可知,女子若在婚前与男子单独见面,即使什么都没发生,也已经玷污了名誉?那是对神的挑衅,对父家的背叛。妳的脸,现在在神眼中已不再洁净。」
他站起来,缓缓走向她,每一步都像在践行某种古老的仪式。
「他没有姓氏,没有父亲,也没有未来。他是诅咒,是神为试探我们所放出的错误。妳的行为,让整个家蒙羞。」
她咬牙,终于擡起头:「我们没有做错什么。我们只是……爱上了彼此。」
「爱?」他冷笑,「妳的存在是为了繁衍洁净血统,不是用来玩弄神的慈悲。」
玛兰颤抖着说:「我不会嫁给别人。」
「那不是妳能决定的。」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语气冰冷得像在诵读判决。
「以萨明日会来见妳。他是望族之子,来自阿利雅家,品学俱优,神法学院的佼佼者。最重要的,是洁净。」
她怔住:「你已经安排……」
「婚礼定在下月月圆之日。婚约今日下午便会由我与阿利雅长老签下。」
她几乎站不起来,手指死死抓住椅面。
「妳今晚将送入洁净修院,三日封修,祈求神原谅妳心中的污秽。」
她终于忍不住:「你这样做,是因为我爱上一个孤儿?你连他是谁都不在乎?」
他回头望向她,眼里没有怒火,只有完美的宗教冷静。
「我知道他是什么。那就足够了。」
洁净修院的墙是白色的,白得像从来没发生过任何罪。
玛兰坐在祈祷室的木椅上,头纱依规定覆盖至脖根。手掌心里的湿气还未干,那是从昨晚梦里醒来时留下的——梦里纳米尔站在墙外,隔着铁栅看她。
门被轻轻推开。
走进来的,是那个她从小只在祷告书上见过的名字——以萨,塔哈拉望族之子,神学院修业优等、被长老们称为「清洁者」,即将成为她的丈夫。
他穿着灰蓝长袍,领口绣着金线图徽,走路没有声音。动作和气味都干净得几乎让人不敢呼吸。他的眼神温柔,像在安抚一匹受惊的鹿。
「妳好,玛兰小姐。」他语调温和、端正,语气没有一丝多余情绪,「我不该打扰妳的封修。但我想在婚前,亲自向妳问候。」
她没回话,只轻轻点头。
他坐在她对面,双手放在膝上,指尖收得整齐。「我理解这段婚事来得有些突然。若妳还未准备好,我愿意等,直到妳能安心走入这段盟约。」
她擡起头,看了他一眼。
他的眼睛是浅褐色的,带一点金光。不是热烈,也不是冰冷,而是一种稳定的凝视——像在衡量一件未经雕琢的器皿。
「我相信,婚姻不是占有,而是相互成就。」他继续说,「我不会强迫妳做任何妳不愿意的事,除非那是神的律令。」
她眉心轻蹙:「那如果我不愿意遵循那些律令呢?」
以萨沉默了一瞬,微笑并未变。
「那么我会带着妳,一起理解它们。直到妳愿意接受。」
她低下头,指尖在裙上轻轻绕圈。「我……不是妳想的那种女人。」
他没有急着否认,反而语气更加温和。
「那很好。妳是妳自己,不是别人想要的样子。婚后,我会给妳时间,也给妳空间,直到妳能自由地……走到我身边。」
这话说得很轻,但玛兰忽然感觉到某种东西被圈住了。
不是囚笼。更像是一只精致的丝手套,在不知不觉间,把她整个包住。
她忽然问:「如果有一天,我没办法变成你期待的样子……你会怎么办?」
以萨望着她,轻声回答:「那只是因为妳还不认识妳真正的样子。」
他站起来,动作优雅至极。「婚礼那天,我会亲自迎妳。无论妳准备好了没。」
说完,他向她微微鞠躬,如同对神圣祭品献上敬意。
门再度关上,空气恢复死寂。
玛兰坐在椅上,无法分辨方才那段对话里,是不是藏着更深的服从命令。
婚礼的日期一公布,以萨的名字就像火焰一样在塔哈拉自治区的上层贵族圈子里传开。
「真是匹配极了。」
「她可是艾曼家的女儿,美貌与虔诚兼备。」
「你们的孩子,一定会是神所赐的明灯。」
他每走过一处聚会,都有人向他鞠躬致意,赞他是神学院的荣耀、塔哈拉望族的榜样。老祭司甚至在一次晨祷后私下对他说:
「神不只选了你做他的门徒,还选了你来守护她——这位迷途而贞洁的少女。」
他微笑致谢,眼神里带着完美调校的谦卑,但心中知道,这一切都是他应得的。
他从未违规,从未怀疑神的话语。即使年少时也曾对城市的自由女人产生短暂好奇,他也很快压制了那些欲望。他知道,真正值得的,是这样一位女子——出身高贵、外表端庄、曾经偏离但最终回归。
她需要他。
整个社群都知道,他将是驯服她的那个人。
有几位好友在私下替他庆贺时戏笑说:「以萨,这女人可不容易驾驭,你父亲选中的,妳还得花点力气。」
他只是笑了笑,语气温和:「女人需要的是理解与引导。若她愿意,我会尊重;若她迟疑,那就表示她还没明白神的旨意。」
大家听完便笑声一片,纷纷敬酒,说他不愧是阿利雅家的子弟,将来一定会进入教团高层。
他举杯,礼貌微笑。那一刻,他的视线远远越过酒杯,落在圣殿高墙之外——
他想像着婚礼当天,她穿著白纱、安静站在他身侧的样子。属于他,唯一的。
纳米尔和玛兰是在夜里离开塔哈拉的。月亮被乌云遮住,海风夹着灰尘吹过沙路。他牵着她的手,她用黑布裹住头发,穿着从修院偷来的男孩外袍。他们都没说话,只听见彼此的呼吸。
距离港珠澳主桥的维修通道只有两公里。他们知道风会改向,守卫会在某段时间内离岗。但他们低估了玛兰的父亲。
埋伏在外围的人等他们走入陷阱。是她父亲派来的宗教卫队,手持棍杖,头戴银纹面罩。纳米尔试图挣脱,被狠狠一击打倒在地。玛兰哭喊着扑过去,却被两名女侍强行拖走。
她最后看见的是纳米尔被五名男人拖走的样子,双手反绑,口中流血。他没叫,只用眼神死死望着她。
她被关在地窖里三天。没有阳光,只有冷水与祷告录音带。
她的父亲没有打她。他甚至没有对她说一句话。他只是命令所有人不准提起她的名字,直到婚礼当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