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竹眉头紧锁,心烦意乱,行至门口时,眼前一只白皙如雪的素手款款掀开了卷珠门帘,柳青竹驻足,与门外之人四目相对。
李缘璋眼中闪过诧异:“美人怎会在此?”
柳青竹江繁琐的心思敛了,举起右手提着的食盒,莞尔道:“出来给你们买些吃的。”
李缘璋闻言,面上涌上欣喜,上前握住她的手,笑道:“少时我要去蛇门为难民们送些吃食,你陪我一同去吧。”
柳青竹微一怔忡,举手拂去落在她肩头的几缕珠琏,应了一句“好”。
二人出了酒楼,见街边停着一辆朴素驴车,车厢上有大半的地方被粮食和棉被所占据,苏婴婴戴着兜帽坐在车前,臂上挽着缰绳,远远地瞧不出神情,王小妞碎步上前,接过李缘璋手上满满当当的吃食和热酒。
柳青竹看苏婴婴冻得脸颊通红,含笑打趣:“让婉玉驭车吧,富贵人家的小姐,养的细皮嫩肉,生了冻疮可不好。”
苏婴婴眉头一拧,似要发作,李缘璋在一旁火上添油:“苏掌柜的手还要用来打算盘,被粗绳磨破了皮怎幺办?”
苏婴婴被激怒,跨腿下来扯她的面皮,骂道:“我撕烂你的嘴。”
李缘璋嬉笑着往柳青竹身后躲,告饶道:“婴娘娘,我错了!”
最终还是婉玉驭车,四人挤在车厢之中。车马颠簸中,车上四位光鲜亮丽的小娘子挤在一堆粗粮中,引得行人频频侧目。柳青竹见李缘璋用肚子捂着酒,不禁发笑道:“你这酒是要给谁喝呀?孩童、老妇?还是身强体壮的汉子?”
李缘璋不满她的调侃,回怼道:“你懂什幺?这酒不烈的,给百姓们 喝,至少暖和一些。”
“何不食肉糜......”柳青竹微微一笑,偏头向河边看去。初雪方融,已有不少妇人捧着衣物临河浣洗,双手冻得通红,粗糙的皮肉上竟是硬梆梆的冻疮。
苏婴婴眸光一动,悄然看了她一眼,终是缄默不语。李缘璋转而向着苏婴婴,恼道:“她仗着念过几句诗、读过几本书,便在这挖苦我呢?”
苏婴婴没理她,反而对柳青竹道:“青竹美人,你别和她计较,她幼时发病,不能识字,脑子也大灵光。”
柳青竹笑道:“我不和孩子计较。”
苏婴婴嘴角抽动,道:“你也未年长我们几岁,怎幺总喜欢摆出长辈的架势。”
柳青竹眉眼弯弯,支着额角,指尖在脑袋上轻敲两下,道:“因为我想得多啊。”
车厢内一时寂静。
“若我有家财万贯,只会设棚施粥。涌入江浙的难民只多不少,他们不贪口欲,只求果腹而已。酒暖不过一时,酷寒却是绵长,纵使买尽整个苏州城的酒,也暖不透万千百姓的身子,又何必、白白浪费银子呢?”
许是寒风入眼,说这话时,柳青竹眼尾微红,秋波潋滟,宛若一道勾人的轻丝。
蛇门处于苏州城的东南,紧邻护城河,北上西行的难民尽被拦于此地。李缘璋提前护城军的人交涉过了,派了几个忠厚可靠的士兵将东西发放给难民们。物资由绳索垂放至城墙下,箱子刚落地,难民们便蜂拥而上,相互争抢,全无体面可言。
李缘璋看着衣衫褴褛的百姓,抹去眼角的泪珠,叹道:“真是造孽啊......”
柳青竹暗中观察着她,许久未说一言。
物资发放完毕,李缘璋领着众人来到营帐中,只见铺上卧着一小儿,面色苍白,浑身上下用棉被裹得严严实实,而床铺一侧,一老妇无声恸哭。见帐中进人,老妇匆忙抹去眼泪,朝众人走来。李缘璋连忙握住她的手,领她坐了。
老妇哽咽道:“李娘子,我不知要如何谢你。”
李缘璋拍拍她的手背,宽慰道:“不必言谢,我心甘情愿。”
苏婴婴取了药包去熬药,王小妞将新打的被褥为祖孙二人铺好。柳青竹寻了张凳子坐下,看着李缘璋将红糖调入熬好的汤药中,一勺一勺喂给那孩童。
她们也是从荆湖一带逃亡而来的难民,家当被山匪掠夺,其余亲人也全部死在逃亡路上,只剩下手无缚鸡之力的祖孙二人。每当发物资的时候,祖孙二人抢不过其他难民,又逢天寒,孙女患上麻疹,若不是李缘璋出手搭救,祖孙二人只怕要横死街头了。
柳青竹托着下巴,指尖缓缓叩击着腮帮。此时此时,她确实对李缘璋另眼相看了。初入苏州时,她以为这李苏家这两位小姐,一个不问世事,一个精明算计,天生泡在蜜罐里的,哪会知道世事艰辛、民生潦倒,可如今看来,她们倒有一颗大爱之心。不说救天下人,只救眼前人,也比那些贪官污吏强上百倍。
柳青竹垂下睫羽,出神地看着地面。婉玉说得不错,李娘子确实像她年少时,天真、无知,以为散点银子,就能救世济民、就是义薄云天,可到头来才发现,连自己都救不了。
李缘璋喂完药,让苏婴婴去外头打点了,她便抽了根板凳坐在柳青竹旁,听老妇说话,一边听一边抹眼泪,王小妞蹲在她身边,满脸担忧地握着她的手。老妇讲此次寒冬的荆湖多灾多难,先有蝗虫肆虐,后又霜冻漫天,田间颗粒无收,百姓们苦不堪言,官员们供不上税,俸禄也发不下来,辞官的辞官,回乡的回乡。
讲得柳青竹也不禁心酸,同时也敏锐地捕捉到怪异之处——她前来苏州时,走的是水路,在运河上她分明瞧见了运送赈灾粮的官船,为何听老妇所言,朝廷似乎没有丝毫对荆湖的救济措施?
她思忖片刻,出言试探:“难道官府对苍生涂炭袖手旁观?”
老妇泪眼婆娑,回道:“没办法,上奏朝廷的奏折一道又一道,却一连数月,也不见回音......”
柳青竹心中一惊,双眉颦蹙。官家分明下令将江浙的税收送往荆湖赈灾,她自见到官船到如今已是一月有余,为何赈灾粮却迟迟未见着落,难不成......
按照眼下她对苏州官场的了解,江玉珉要想转圜,只能这幺做——首先是将江苏商税入伙商会炒银,再者将粮税一分而二,其一卖给富商兑银,其二送往荆湖赈灾。只要李家松口,那些富商也会乐意将这批从官府购入的粮食捐赠救民,以在官家、百姓那里博得个好名声,而江玉珉也能补上国库亏空,博得个名利双收。可李家为何一直不肯松口呢?柳青竹呼吸凝滞,不敢细想,只在心中暗忖:私扣赈灾粮,这江玉珉真是好大的胆子。
柳青竹心中想着事情,连衣角被炭火烧焦了也浑然不觉,直到李缘璋伸手拍了她一下,她才迟钝地擡起头来。李缘璋神情微妙,低声道:“青竹美人,你随我来。”
柳青竹随她出了营帐,一同坐在篱笆前的草席上。李缘璋抱膝而坐,遥遥望着不远处演练的军队。柳青竹在等她开口,过了许久,李缘璋才缓缓道:“近日苏州城涌入大批难民,和我父亲有关系,我一直知道。”
柳青竹一时没出声,李缘璋接着道:“父亲不肯让官府入伙私营,江玉珉便扣下赈灾粮,逼得百姓和其余官员不停向父亲施压。”
柳青竹依旧沉默,她不知该如何接话。
“可他们不知,那满船的粮箱,有一半是空的。”
柳青竹心中诧异,不动神色瞥了神色黯然的少女一眼。李缘璋垂眸盯着自己鞋尖上的泥点,苦笑道:“江家在苏州如日中天,都说江浙年年好收成,可再肥沃的稻田,也扛不住如此苛捐杂税。江玉珉为了戴稳官帽,苏州往北、直到汴京,不知要用多少银子铺路,而这钱,只能压在百姓身上,此次他不仅要从私营捞油水,还要从苏州商会上咬下一块肉来,其余成员敢怒不敢言,只有我家敢,如果不趁着此事彻底将江玉珉拉下台来,只怕日后......只可惜,苦了这些百姓。”
柳青竹抿唇不言,将干燥的手心覆在她的手背上,以示安抚。湿润的泪滴落在裤腿上,李缘璋吸了下鼻子,泛红的双眼望向她,轻声道:“美人,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你问吧。”
李缘璋一顿,再次压低了声音:“你真的,没有杀人吗?”
“......”
良久,柳青竹嘴唇轻碰:“未曾。”
“好,”李缘璋露出一抹浅笑,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珠,“我信你。”
柳青竹沉吟片刻,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掷于二人之间。
“当时,柳花莺病入膏肓,瘦得皮包骨头,她曾托付我一件事。”
“何事?”
“求我杀了她。”
“......”
“之后呢?”
“我不敢,更举不起那把匕首。随后她像是回光返照,从床上一跃而下,握住我的手,生生将刀锋刺入心口,滚烫的血,淋了我一身。”
李缘璋双目圆睁,错愕地望着她。柳青竹偏头,嫣然一笑:“听起来很假吧?”
“......我说了,我会信你。”
柳青竹笑容不减:“信与不信,我不听你说的,只听你的心。”
“我......”李缘璋红唇微张,几欲发话,终究没出口。”
“不重要,这些都不重要。”柳青竹笑着摇了摇头,耳侧青丝垂在肩上,“我回答了你的问题,那我能向你打听一件事吗?”
李缘璋坐直身子,道:“当然。”
柳青竹舔唇,眸色暗了又暗,嗓音低沉,宛若寒风吹得枯叶簌簌,“你可听说过,阴竹沟?”
闻言,李缘璋身形一僵,面上出现难色:“你问这个做什幺?”
柳青竹淡淡道:“今日在酒楼听说了一个志怪玄说,好奇罢了。”
李缘璋不自主的吞咽,朝四周望了望,然后往柳青竹耳边凑近道:“青竹美人,我悄悄同你说,你可不要告诉旁人。”
柳青竹将身子倾低,李缘璋便在她耳畔道:“阴竹沟,就是我本家的所在之地。”
话落,柳青竹猛然望向她,眼中竟是不可置信。李缘璋忸怩不安地笑了笑,道:“李家族人素来喜静,怕外人滋扰生事,便将住址设于此处。那‘鬼王庙’的怪谈也是他们闹出的。”
柳青竹眼珠轻转,问道:“那‘鬼王娶亲’呢?也是你们闹出的动静?”
“那我不知了。”李缘璋道,“改天我去问问。”
柳青竹低垂着头,只觉遍体生寒,心跳快得似要跳出胸腔。








